我曾听很多人说过,他再也不愿回故乡这种话。我自己也这样说。“还乡”早已不是一个浪漫的词了。我们“还乡”的感觉,大概和鲁迅那篇故乡一样,隔阂、陌生、无力、痛苦。想要逃离故乡才是小镇出生的文艺青年们共同的乡愁。但我确实也很少见到有谁如此明确地把被丢在身后的故乡塑造成一个庸俗的梦魇。我想这应该会给大多数人造成不适才对,毕竟谁还不是个小镇青年呢?谁都曾经是个小镇青年或者现在仍然是个小镇青年,而憎恨故乡、憎恨“小镇”的情感应该是私人的,他不适合被小镇的外来者表达。所以,当这个原型小镇被呈现为庸俗与单调的集合体时,被简单地贴上必须逃离的标签时,作为一个小镇青年,一个从小镇逃离至不那么小的小镇以后的小镇青年——甚至还可以给我贴上另一个声名狼藉的标签,女文青——我感到非常愤怒。
这种情绪可以被形容为破防了,或许这部电影就是为了冒犯我这种人而存在的。我的故乡就是很糟糕,阴冷潮湿,庸俗的情感和过时的观念在这里大行其道,年轻人想逃离,中年人困顿麻木,母亲们焦虑聒噪,老年人如同行尸走肉……它是这样的,但这不是它的全部,它不应该成为一个学了一些文艺理论的导演展示自己优越感的背景,不应该成为那些叫嚣自己“空虚”但无法表达空虚感的人设计出来的隐喻符号。那里的人除了内心的期待与现实的窘迫之间的落差以外还有别的生活,除了赤裸裸地艳羡电影拍摄者所代表的文艺生活以为还有别的生活。
“老板娘的明星梦”是电影最好的部分。我一直觉得明星梦这个题材非常不好拍,除非主人公和这个梦想的距离非常非常近,否则很容易变成一个笑话,或者显得猎奇。从这个角度来讲,故事是很巧妙的,因为老板娘产生明星梦确实是因为她和这个梦想非常接近,但这种“近”并没有意义,只是她自以为近,实际上她与那个梦想没有一刻是趋近的。观众能够与她共情是因为在那一刻,甚至连观众都相信说不定这一切是可能的。
这个故事很残忍,不管怎么拍都很残忍,因为这种残忍的属性才使得创作者的轻浮和优越感被掩盖了。但它还是会暴露,假如创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是一个被禁锢于小镇饭店柜台后的年轻美丽的女子的哀愁,那他就应该表现她的美。我觉得女演员本身是美丽的,但她的造型刻意地“土”,她的厚厚的肉色丝袜,厚底鞋,半截焦黄的头发和俗艳的指甲都想指向“土”。乡土造型并不见得就会妨害女性的美,但老板娘的土气背后是一种庸俗的审美。这就是刻意地扮丑,更不用说后来闪亮登场的摩登女明星并没有采用十年前的女明星常见的穿搭。这是一种生硬的对比,以此来说明她和那个真正应该被拍摄的女人之间的天差地别。所以导演根本不想呈现她的美丽,不想呈现一种无人问津默默凋零的美丽的动人与哀愁,他只是想嘲笑她。所以当电影工作者对她说出“你长得很像金敏喜”和“她本来就很有电影感”这种话时,影院里才会出现欢乐的笑声。这种笑声背后的逻辑是她长得根本不像金敏喜这个事实,是许多和她类似处境的女性非常容易被骗以及电影也成了欺骗小镇女文青的巧言令色这个事实。在这种逻辑下她仍然是被嘲笑的而非被珍视的。更不用说导演非常露骨地表示她本人的生活根本不值得过,就像那个编辑反复强调的那样“无事发生”,灰败而无爱,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公婆,似乎都只是她的累赘,让她感到沉重,所以她就只好艳羡一个女明星的人生吗?我不是说这不真实,很多人自述自己的生活时可能就会这样说,但导演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呢?除了我们自己谁资格否定我们的生活?我始终认定,文学艺术作品应当赋予人尊严而不是剥夺人的尊严,当这个老板娘在女明星和整个剧组面前几近失态地杀鱼时,她的尊严何在呢?
就是这个专场,故事转移到了女明星的身上。女明星从头到尾都是被人艳羡的,她不断地对别人说,“你也很好啊,我觉得你的生活也很不错啊!”,这些话除了是虚伪就根本不是别的。导演甚至两次让剧中人指明了她说这种话就是虚伪,但这种解构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电影中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如她,她内心中对所有人都抱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这就是事实,所以呢?表明你自己拍不出任何一种比一个女明星的生活更有意义的生活,从来不曾认识一个不羡慕女明星的人类,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吗?
电影中的女明星总是一副忧郁的表情,但她为什么忧郁呢?因为家乡人把她当成骄傲的方式让她很尴尬,因为庸俗的乡镇企业家居然喜欢电影并表示想成为演员于是自感受到了冒犯,因为曾经的朋友一见到她就自卑自惭形秽以至于不能跟她对话,因为初恋情人见到自己居然不仅仅是感伤旧时光而是想向我托关系!虽然他对着我大喊我的生活也是生活,但我实在看不出来他的生活除了可怕可鄙以外还是其他的任何东西,所以连这个人都艳羡着我这个女明星的生活啊,我好孤独啊,我回到故乡想找一点情但这里的人仅仅只用庸俗招待我。(歪个楼,有一部拍摄马尔克斯还乡的电影都不敢说马尔克斯在故乡只感受到了庸俗,在那个故事里被嘲笑的不是故乡而是功成名就自以为大家都崇拜自己的大作家本人)
不好意思,我从这个故事里丝毫读不出来什么女性凝视而只有赤裸裸的优越感。而且对我来说这种优越感真是莫名其妙因为我这辈子都没有羡慕过任何一个女明星,我搞不懂,我很真诚地想知道,在导演的生活中,真的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并不羡慕娱乐圈生活的普通人吗?
我不是说这不真实,女明星回到故乡遇到想让她推荐进剧组的人应该很正常,但我也不大相信她只遇到了这种事以及一对夫妻当着她的面就吵起来了的这个场景。即使电影里拍出来的全部都是真实的又怎样呢?这有什么值得拍的呢?以一种外来者的身份,呈现一种简化之后的生活,然后再践踏和贬低这种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我知道有一些生活就是不值得过的,可能灰败而无爱的人生正是普遍的真相,但它不是电影中呈现的这个样子,它从来都不是不能当明星不能上电视不能拍电影。
第三个故事我已经完全不想说了,它是一种彻底的失败。两个人所有的争论都只是电影理论初级教材中摘录出来的话,“无事发生”、“生活的涟漪”、“命运”、“虚无”等等词汇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空泛的词,但看到它们被以这种方式说出,如此机械地成为电影的主题,并且它们实际上只在第一个故事中有些微呈现,与后两个故事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时,我还是非常惊讶。导演和编剧这两个角色应该是导演本人将自己一分为二呈现了,他们的争论就是导演内心的争论:老板娘逃离小镇究竟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意义。从剧作层面来讲这个争论毫无意义,因为没有逃离小镇的老板娘和已经逃离小镇的女明星都是为了意义才走的,所以人物出现时讨论就已经终止了,人物的争论应该伴随着现实的发展逐步展开,但现实已经完全展开并给出答案的情况下人物居然还在争论,在我看来已经属于是剧本事故了。最后我觉得很神奇的一点是,导演和编剧这两个角色应该是导演本人的化身,他们为什么如此丑陋?我的意思不是要攻击两个演员的外表,而是他们的外形在电影中就是被丑化的,他们说着知识分子的语言,但一个看起来流里流气一个看起来不修边幅,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导演和编剧——就是说,在电影里面正在拍摄的那一类纪录片里面见过,他们不是那个样子的,我仍然觉得他们的形象是刻意丑化的,他们还在大街上脱裤子,我完全不理解设计这些剧情的内在逻辑。
但他们这个样子对我的结论来说却很合理,我觉得我的故乡,我的阴冷潮湿的故乡中所有那些寂寞的,等待的,无奈的,期望的,反思的,怀疑的,孤独的,真诚的生命,我们有自己的诗歌,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灵感和自己的爱情,假如我们看到两个脑满肠肥的人,以一副高高在上,玩世不恭的姿态,掉书袋一样大声争论着人的命运、理想、生活和美,大喊着永安镇无事发生——相信我,我们一定会赶紧躲得远一点。
小镇青年们热爱电影,从电影中感受到了悲剧的命运,理想的沦丧,生活的破灭和美,这一切从来不是因为我们当不了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