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玟逝世的新闻,尽管我是“路人粉”都算不上的路人,却还是在短暂惊愕后泪流不止。在b站听《想你的365天》,顺着相关视频一路看到《宝莲灯》配音的花絮,原来二郎神(的声音和脸……)是姜文,原来倒背如流许多年的“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我不发愁”是梁天,原来孙悟空是陈佩斯、三圣母是徐帆、老巫婆是马羚、噶妹是宁静、卖饼老太太是丁嘉丽……还有胡歌,贡献了沉香长成少年时仰天长啸的一声“啊”……而人艺老艺术家朱旭配的是“秦俑甲”,看到花絮里的他完全脱稿,边说词边像画面里的秦俑一样满身挠痒,我立刻去回炉重温了自己的童年记忆。

沉香劈山救母是个“传统故事”,但“传统”从来是个伪命题,这个故事在光阴辗转、历史更迭中一直在流变。

(我没有做细致的考证,以下一段转述自维基百科)

这个故事早在唐代文人戴孚的《广异记》〈华岳神女〉就有所记载。到了清代,在宝卷《新编说唱沉香太子全传》、《新刻宝莲灯救母故事全传》;弹词《新编说唱宝莲灯华山救母全传》和鼓词《沉香救母雌雄剑》中都增加了刘向在华岳三娘被压在华山下以后,另娶王氏女的情节。清代文人焦循所作的《剧说》中还记载,乾隆、嘉庆年间,安庆梆子曾搬演《沉香太子劈山救母》,之后的川剧汉剧湘剧徽剧晋剧滇剧秦腔河北梆子都出演过此剧,成为了传统的保留剧目《二堂舍子》(又名《宝莲灯》或《打子放逃》)。该剧讲述刘彦昌在三圣母被压在华山下以后中了状元,又另娶宰相之女王桂英为妻,生一子名唤秋儿。

传统戏曲剧目《二堂舍子》讲述沉香与弟弟秋儿上学时失手打死一名官二代,回家后兄弟争认行凶。王桂英虽更疼爱自己亲生的秋儿,但经刘彦昌劝说,最后还是忍痛舍弃秋儿,放走沉香。秋儿被官家乱棍击毙,沉香出走之后终于劈山救母。

这类“舍子”的情节——无论是为了救别人的孩子舍自己骨肉,如《搜孤救孤》,抑或为了自己和仙女的孩子——均很难被现代观众接受(不过这类情节底下的道义和情感也是复杂的,我个人认为不能简单归结为“封建糟粕”)。

从小天鹅到三圣母

建国后的1959年诞生了舞剧《宝莲灯》,去除了刘彦昌续娶生子等情节。剧中书生刘彦昌进京赶考,途中看到圣母祠中的塑像,在圣母的纱巾上题诗一首以诉倾慕,然后倚柱而睡。厌倦修炼生活的三圣母为情所动,冲破神界压力与书生结为连理,生子沉香。沉香过百日那天,二郎神盗走宝莲灯、擒去三圣母,沉香被一位仙人救走。此后刘彦昌每年去圣母祠凭吊,心中感怀愤恨。十五年后,沉香长大成人,和仙人学就一身武艺,知晓身世后前去寻母,经过圣母祠时与刘彦昌父子相认。后赴华山救母——至此,今人熟悉的“宝莲灯”故事样貌已经形成。

舞剧《宝莲灯》的主演、饰演三圣母的赵青是新中国第一代舞蹈家,也是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之女。赵青幼学芭蕾,她在晚年访谈中犹记得父亲赵丹和继母黄宗英交三份学费、陪她一起上芭蕾课的情景,“宗英妈妈”轻盈灵动,爸爸则洋相百出。建国后,zhou zong li鼓励赵青创造属于中国的民族舞剧,赵青因而师法民族舞与戏曲身段,并拜师花旦名家于连泉(筱翠花),参加拜师仪式的有金山、白杨等电影话剧演员,田汉、夏衍、吴祖光等剧作家,裘盛戎、新凤霞等戏曲演员……这份殊荣不仅得益于组织上的关照,更因赵青之父赵丹(和他那一辈“电影明星”)深受戏曲艺术影响,与戏曲界人士交游颇深。舞剧《宝莲灯》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诞生的,高涨的民族情感,喷薄的文艺和zz经济建设浪潮,集体创作的智慧,艺术家个人的天才、努力以及中西混杂、新旧交织的艺术经历……而三圣母、沉香、刘彦昌一家三口的精神与情感也是那个时代的许多经典所共有的,比如田汉改编的京剧《白蛇传》,比如黄梅戏严凤英的七仙女,“神”不再高不可攀,“妖”不再甘居人下,“人”不再懦弱迂腐,只要有爱、有人性、有不畏强权的勇气、有改天换地的坚心,她/他们就可以自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练就动地惊天艺,敢将乾坤掌上翻

同为1959年创排的另一部《宝莲灯》来自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1960年正式搬上舞台,1976年被拍摄为戏曲电影(就是那一批电影剧目,懂的懂……)。剧情与舞剧类似,增加的情节是三圣母当年在华山修炼,用宝莲灯驱散山中恶瘴,生灵万物感念圣母,在沉香力战二郎神时纷纷出手相助。该剧团的武生武丑武旦乃至一般武行无不功夫惊人,化作小兔子小猴儿满台翻打时令人目瞪口呆。戏无技不惊人,无情不动人,无理不服人,河北梆子《宝莲灯》的电影版和舞台版我都看了太多遍,反而难以言表它的技、情、理,感兴趣的自己去b站看吧。“随师学艺在仙山,不计寒暑不计年。练就动地惊天艺,敢将乾坤掌上翻。”这是沉香出场的定场诗,那身动地惊天的本事,那份掌翻乾坤的少年胆气,使人完全理解1979年恢复“传统戏”后人们为何会连夜裹着被子去剧院外排长龙买票。其实,它并不是“传统戏”啊。

人无心则死,灯无芯则灭。灯在人中,心在灯中,人心不死,灯芯不灭。

以上是我浅薄了解中的动画《宝莲灯》的“前史”。多么幸运,那个从“古老神话、传统戏曲”走来、经由新中国改造的沉香少年在1999年依然没有失去他的棱角和胆气,甚至创作者为了凸显这种品质,让孙悟空做了他的师父,而孙悟空教给他的并不是功夫,而是“做人的道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箴言,也是从“大闹天宫”时代沿袭下来的那份追求:人和神是平等的,暴力和压抑是可以也是必须被挑战的,自由和爱是镇压不住的。沉香劈山的神斧由女娲补天的神石炼成,它原就是为了造福人间生灵,而不是铸成偶像。

此外,噶妹和她的族人在今天看来是多么先锋的设定啊;还有热心肠的、气急了敢骂斗战胜佛的老土地公,他“再修一万年也成不了佛”,但他的人情味是二郎神这样的神佛永生永世修不出来的;还有小沉香在山林间和飞禽走兽作伴成长的那一段(不知是受了河北梆子版的影响还是某种梦幻联动):沉香看着小鸟破壳,小鹿第一次颤颤巍巍站起来,小豹子吃奶,不明写思念母亲但母子情已跃然于画面;他学着白鹤亮翅,虎豹腾跃,培养他长大成人的不再是神话和戏曲中的“霹雳大仙”,而是万物生灵和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难怪此处的插曲叫做《天地在我心》。这样自然而神妙、温暖而壮阔的场景,对于孩子是启迪,对于大人,亦是抚慰。

片尾曲是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在我记忆里这首歌有一句“看我为你孤注一掷”,但原来它在动画中的版本是“付出永远不会太迟”。不过我还是更爱前一句。

观片有感,草草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