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由七篇短篇小说组成的小说集《寂寞的游戏》中,袁哲生通过不同人际关系中的情感体验,捕捉到了父母与儿子之间的亲情、朋友之间的友情、夫妻之间的爱情中细微的孤独感。并通过这种细微的孤独感,探讨生命的痕迹、以及身份的焦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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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寂寞是文学作品中比较常见的基调。但是,当读者阅读《寂寞的游戏》时,你会体验到一种独属于袁哲生的孤独底色。文本中的故事或许有着作者本身的生活体验,读者也似乎愿意在故事中探求作者的蛛丝马迹。但是这种虚构与非虚构的联结,模糊了小说与现实的边界,虚构也将成为现实。

袁哲生在故事中一直表达出对于身份的焦虑。在《遇见舒伯特》中,“我”成为记者之后,再次拜访教授历史的宋老师,而此时的宋老师已经痴呆。多年相见之后面临的是这样一种情况:我的身份成为了彼此之间的阻碍。此时,宋老师叫“我”舒伯特。此时的宋老师具有了特殊的象征意义。

历史上,舒伯特特别崇拜贝多芬,但是他一生都没有机会见过贝多芬,因此舒伯特在死后要求葬在了贝多芬的墓地旁。宋老师因为痴呆忘记了原本的追求与自己的身份,而“我”似乎也在这种奇妙的隔阂中与过往的记忆、身份产生了分歧。对于这种不确定身份的焦虑,我想读者能够理解一些的。

袁哲生所居住的台湾地区,对于大陆故土的文化语境有着模糊的概念。在华语文学中,大陆之外的台湾是一座孤岛,这种文化上的疏离比起马华文学来说甚至更加严重。

莫利亚诺在《暗店街》中表达的是一种民族上的身份焦虑,黄锦树在《雨》中表达的是一种历史性的身份焦虑,而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中表达的是文化上的身份焦虑。

因为历史的原因,台湾经过日本统治、后来国民党败退台湾又实行了戒严的统治,袁哲生对于大陆的文化祖脉是模糊的。这种模糊的文化体验导致了对于自我认知上的冲突,这也是导致袁哲生自杀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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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太宰治的孤独感和自杀的原因不同,袁哲生未必没有对生活的眷恋。即使在生活中面对亲情、友情、爱情等方面的困境,也仍然能够面对,但是孤独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周围,如影随形。

时间的孤独感在小说中的体现尤为明显,袁哲生通过手表、录音机、信件等媒介传递出对于时间的体验。在《捉迷藏》中,“我”与同伴捉迷藏,等到我藏好出来时,孔兆年却像一个老人一样慢慢走过来。此时的孔兆年已经被时间剥夺了。

孩子没有自由,只能被大人支配。因此,支配时间与自己的权力,就只有在游戏当中才能够做到。在游戏中的一刻找寻到了自我,“我”感觉到时间支配了“我”不在场的这段时间。而被时间支配的无力感让“我”更倾向于藏在隐秘的角落里独自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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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密封罐子》中,丈夫多年之后才挖出妻子埋在土中的罐子。经过漫长时间的变化,当初的情感也会模糊。妻子因为丈夫的冷漠而去世,而丈夫在得知之后的表现不仅仅是人物固有的情感,也是因为时间的冲淡而丧失了灵魂。

时间成为了袁哲生控制时间的工具。海因莱恩在《你们这些回魂尸》中将时间的玩弄固然精彩,但却多了一份技巧性的东西,而袁哲生的运用方式却多了一丝生活的平静感。

生命的开端是死亡,人实际上从一出生就不断走向死亡。这趟死亡之旅,不管生者是否愿意,他都必须走下去。对于死亡,无论是坦然面对还是担忧抗拒,都无济于事。生命本没有意义,生命的意义是自己赋予的。

三岛由纪夫一生追求美的意义,于是选择在最好的年纪自杀。对于他来说,生命的意义就像樱花,在绚烂的一瞬终结是最好的选择。但如何接近一个人的死亡并用全感官的认识是一个问题。

所以张大春无法对生命进行有效的追问:为什么袁哲生会突然自杀?我们固然可以猜想出大致的原因。但是具体的原因,或许只有通过面前的这些可以无限解读的文本,而这些文本就是袁哲生本身。

在《寂寞的游戏》中,循环往复出现的寂寞与躲藏。而“我”也在寂寞的躲迷藏中因为不被发现而寂寞,也因为被发现而无处躲藏产生焦虑。捉迷藏的喜悦来自于互相发现的惊讶,而当发现成为躲藏的一部分,成为躲避自我的一部分,发现就变成了漠视和欺凌。 

在孔兆年的无言与狼狗的叛逆中,他们以自己的话语构筑着对世界的认识:“那年我十三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一个几乎不讲话,一个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一个躲着全世界,一个则是全世界都躲着他。”

在这种伴随着交往和各自躲避的友谊中,“我”对何雅文的欢喜是隐秘的。“我”积极地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她:与何雅文以音乐对话,共同回家。在“我”的躲避中悄悄探视何雅文的生活。而在时代的变化里,他们相识相离,相聚之后又各自躲避。每个人都追问着自己,躲藏着也面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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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黑暗的角落,看着土地每一块地方的磨损,看着世界无声地慢慢归于寂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别人不可探知和不能探知的处女地,而正是因为不可知,躲避的意义才有了归处。

少年或者孩童对于世界充满好奇与讶异,他们有着一颗未被磨损的敏感的热切的心。因此,“我”故意向何雅文请唱一些比较难的歌词。“这短路就像所有的歌曲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通向一个寂静无声的结尾。”

当“我”与何雅文走在九重葛点缀的婚礼步道上时,被上天宠幸的感觉瞬间布满全身。在有限的时刻“我”做着曾经期望过的美梦。可是,无论是陪同孔兆年回家,还是和何雅文的幸福之道,都是一时的欢欣;身处在欢欣中感到欢欣有尽时,才是内心敏感者的真实写照。如同聚会中谈笑中突然沉默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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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哲生以冷峻客观的语言描述着人的共性:孤独地面对死亡。把孤独与死亡的意义进行情感上和记忆上的连接,而又带着孤独本身的关联与失语。

这种孤独让故事的配角也被感染,在《遇见舒伯特》中,“我”在离开宋老师家的时候,老师的女儿宋琪突然说了一句:“我去年离婚了”,在文中并未表现出“我”与宋琪的亲密关系,用一句不熟来形容更加合适。她在“我”这里渴望的是什么?“我”没有回应,而是选择了逃避。

孤独是生命的底色,当我们回顾自己的生命旅程时,便会发现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鱼永远不闭目,代表精进专注,因此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宗教法器。

在《木鱼》中,王毅民寻找一个木鱼是为了靠近死去的母亲,而不断地抽烟是一种极端地克制,似乎每一支烟的时间都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这种因为死者逝去的孤独完全是失语的。

“往昔所造恶业,皆有无始贪嗔痴……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地藏菩萨……”王毅民借由经文发出了佛陀的声音,但唯独缺乏了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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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节时他感叹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他无奈地叹息着母亲的离去,也在感叹着自己极度空虚的生命。可是,在失去之后又如何填满内心的空白?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描写白流苏在范柳原离去之后,在墙上打上绿手印,用灯泡装点房间是情欲的孤独,而王毅民的孤独是生命的孤独。

这种孤独让他寄托于佛陀的经文,在日复一日地诵经声里,在沉默中敲响着木鱼。幻想自己如同一具行尸,在木鱼声中超度自己,在寂静的孤独中死去。

《没有窗户的房间》是七篇小说中最为风格迥异的一篇,通过直面底层的语言来表现内心的极致的情绪。在殡仪馆中直面死亡,在死亡面前直击人的脆弱本性,激发的是人本能的语言和求生欲望。

语言的狂妄反叛,在于面对死亡的无措与惊慌。年轻的狂妄的生于各种人“他妈的”死相重叠、相争扎,不可融合也不可分割。在死与生面前,恋爱求生比默默求死的欲望多太多。

在错综复杂人生中,袁哲生总是用精简的字句把活生生的几个人的悲欢离合进行艺术整合而形成不朽的敏感的艺术。赠与福楼拜的话也适用于他:“创作是他的生活,字句是他的悲欢离合,而艺术是他整个的生命。一切人生刹那的现象形成他艺术的不朽。”

在本土的经验在个人本身的细致情感中,袁哲生完成了他的艺术本愿,在种种语言转换冲击我们读到纠结挣扎的童稚的自己。

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对照,就能够发现小说中父亲、母亲。孩子三者呈现的关系。在《密封罐子》中夫妻没有孩子,而在《父亲的轮廓》中,即使父亲抛弃了这个不愉快的家庭,但他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父亲因车祸而死,“父亲的轮廓日益模糊、褪色,终至消失不见。”而我最后又因为母亲想起父亲的缺席燃起了自杀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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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小说中缺席时,母亲有了恶人的属性。而父亲在小说中不缺席时,母亲又实存名亡,这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独特景观。也是黄锦树提到的预压对缺席的存在形式象征支配。

书中的篇幅都不长,而每一篇小说似乎都是“我”的一段回忆。也许这些故事发现在袁哲生的人生中,也或许是经过了艺术化的改造,是虚拟的爱与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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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的很多隐喻性较强的象征有种朦胧的感觉,或许只有袁哲生才能完完全全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孤寂。唐诺在《阅读的故事》中写道:“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个人坚信,这才是阅读所能带给我们真正的,最美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