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此作为我自己比较个人化的解读,也许是一个精神分析的尝试。

伯纳德说:“我看见一个环,悬在我上方。它颤动着,悬在一个光弧之中。”
——伍尔夫《海浪》

未曾露面的叙事者,镜头跟随母亲的身影而移动。刚刚意识到这样一种表达方式的时候很容易想到《德州巴黎》里单向镜后金发女郎的形象,而这正是为我所厌恶的表达方式。但在塔可夫斯基这里电影大概不是一种凝视他者的艺术,而是致力于挖掘内心结构的器具,所以在这里对他的女性书写进行探讨并区分于传统和庸俗的视角,是必要的。

让我们回到开头时那段似乎是偶然播放出来的画面:只能发出缓慢的“t……t……”声的口吃患者,不由让人想到那个神经科学中的失语症的典型案例。少年人的口吃是一种语言的阻滞,亦是符号界裂缝的涌现;这种阻滞在女性的缓慢引导下崩解,无意向性的语词湍流奔涌而出。“我终于能够大声说话了!”的狂喜,与之相随的是深刻的怀疑,即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到底发生过吗,还是只是历史的眩晕,父辈的幽灵?这个片段承载了重要的语义负荷,也是塔可夫斯基面对自己隐秘记忆、意欲言说之时感受到的困难和启发,最终随着影片的发展上升为一种超验的恩慈。

不在运动中,
而是对运动的弃绝;而世界在欲念里,
在过去的时间与未来的时间
铺着碎石的道路上运动。
——艾略特《焚毁的诺顿》

以镜子统摄全片的尝试让我们想起拉康的镜像阶段:婴儿首次在镜中认出统一的自我形象,这一认同奠定了“我”的虚构完整性,却也开始了异化。婴儿在镜像中看到的是一个在空间与姿态上协调统一的理想形象。也就是说这个“我”的雏形是一个幻象,一个虚构的、先于自身真实孱弱与不协调体验的整体性承诺。主体通过对这一外在形象的认同,首次将自身构想为一个统一的“我”,但这“我”的根源却是一个他者。因此,自我从其诞生之初,便是一个异化的结构,建立在想象性的捕获之上。
然而在塔可夫斯基的影像中,经典的镜像鲜少以完满姿态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破碎、流动、变形的反射:水面摇晃的倒影、被雨水蜿蜒浸润的玻璃、昏暗镜面中模糊不清的轮廓。伊格纳特在这里要面对的是惶然的不安定的流变的物质,而正是这里对稳定固化自我的拒斥指向了超越想象界认同的另一种可能:穿越幻象。因此电影后半段中伊格纳特在远亲家里看向镜子那一幕是革命性的,面对着蒙雾的镜面,自我在其中溶解摇曳却又如此确然,他看着自己同时又看着自己是如何在介质中生成与溃散。在雾气与火焰的摇曳中,他短暂地触碰到了前于认同或后于认同的纯粹在场,名为伊格纳特或是阿廖沙的“我”已然涅槃。

永恒之女性,指引我上升。
——歌德《浮士德》

若将视野从这一内在场景中拉开,我们不难发现,影片中父亲的形象同样是模糊与隐身的。这是否意味着一种 “原父”的象征性消亡?他未曾真正出场,却又如同影子般,弥散于历史、战争、政治与流亡的斑驳影像之中,这种结构性的不在场恰是其全然在场。塔可夫斯基深刻地关注着这些印记,却最终扬弃了它们,扬弃了父姓所支撑的宏大叙事与历史律法。既然清晰的自我镜像(想象界的认同)与父亲的律法(符号界的秩序)都并非塔氏的答案,那么,什么才是?
母亲。
黑白梦境、记忆中的母亲或年轻时的母亲,往往与自然、房屋、日常劳作融为一体。镜头记录她的梦想、她的言说、她的歇斯底里,近乎忠诚地再现她的体验,这里影像构成了一个观照的空间,母亲在这里成为了世界得以显影的介质。她的在场构成了世界的本源,意义在此得以落地,成为一种超人世、超个体的普遍性。这即是塔可夫斯基式的诗学-伦理立场:将母亲擢升为记忆的土壤与精神的原乡,她是抵御历史理性带来的眩晕与符号异化的“圣状”(Le Sinthome)。
圣状是什么?拉康晚年思想中,“圣状”超越了早期的“症状”。症状是主体的无意识信息,是需要被解读的谜题;而圣状是主体用以缝合自身存在的创造性方式。它连接了主体的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这三环,防止它们脱节;它是个体性的、非普遍性的,是主体与实在界的空洞达成妥协、并从中获得原乐(Jouissance)的方式。而依据上文的分析,母亲在这里承担了这些功用,甚至于整部影片都是这样一种圣状,而母亲在此处是波罗米结上最稳固的一环。

影片来到尾声时,J.S.巴赫的《圣约翰受难曲》响起。想起《小说机杼》里讲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环形结构,一切恶的生发最终回到那个神性怀抱,完成皈依的运动。同样受到东正教传统浸润的塔可夫斯基在这里则进行了对宗教主题的延异,而这与赋格统合式的音乐性息息相关,难以用语言阐明。从中至少可以体会到宏大的秩序感,它超越了个体的苦难而成为一个近似于绝对精神的结构,盘桓在历史理性的上空,让历史的梦魇得到救赎,让存在的焦虑得到解释。
那样的音乐犹如一道来自历史与永恒深处的光,刺穿了镜子的封闭性。像是解除口吃的封锁一般,那个孩子也解除了阻碍他言说的桎梏,因而他发出一声嘹亮的号叫,恍若苏醒。先前梦境般破碎的体验到如今现实的面向,呼应了东正教传统里受难与复活的原型。但这里的复活不再是神学奇迹,而是生命在时间中的延续与超越。母亲牵着孩子的手离开,走向迷雾的树林,向着未来未知,向着生命自身,行走。
——一次圣状的凯旋。让永恒得以涌入时间的肌体;让生命继续在尘世中行走,带着不熄的诗,映照出精神的原初形象。

你醒来了,改变了人类尘世的语言
我的喉咙突然充满新的力量
当我说出“你”字
发现它有了新的含义:“王”。
恍惚之间,一切都在变幻
我们被牵引着,不知去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