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奇地兴奋而又深刻地郁闷
贾樟柯在《贾想》里记载过这样一件小事:在小西天的一家卖盗版DVD的店里瞎逛,……在我一只手已经伸出去推门的刹那,老板突然对我说:有一个贾科长的《站台》你要吗?……出了店门,心疯狂地跳,像丢了孩子的家长,忽然在人贩子家里看到了自己孩子,出奇地兴奋而又深刻地郁闷……
“出奇地兴奋而又深刻地郁闷”,不知怎么,如此完美地概括了我看到《风流一代》后的感受。对于从《小武》《站台》《任逍遥》进入贾樟柯,回溯《小山回家》,又不断追踪他的每一次创作,从《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天注定》《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延展到长长短短的纪录片《公共场所》《狗的状况》《东》《无用》《海上传奇》和大大小小的故事短片《我们的十年》《河上的爱情》《黑色早餐》《家的感觉》《万象》《营生》等,在贾樟柯宇宙里浸淫多年,在学生们的电影版图中拓展贾樟柯电影的疆界,面对每一部作品都可能会不自主地表现出一种偏爱,在每一次可能见到贾樟柯的场合都保持着一种特别的庄重和煞有其事的我来说,《风流一代》所带来的“深刻的郁闷”,没有被路演后看到科长的兴奋洗刷,也没有被科长在各种采访中所说的话语洗刷(他是一个文字表达和语言表达极好的导演),而是变得越来越清晰。这一次,我难以像之前那样,用一种偏爱来说服自己。
《风流一代》说明,贾樟柯对其电影的煞费苦心的赋魅,可能会轰然而成一种祛魅。建构意义的同时解构意义,加固意义的同时又让一切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风流一代》如此诡异地统一了意义的生成和对生成意义的瓦解,轰的一声,贾樟柯世界本应清晰的面貌因为其内部的自爆而面目不清,边界弥漫。
02
贾樟柯世界及其建造物
我会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下午,驱车去往贾樟柯从1996年《小山回家》的19岁到《风流一代》的54岁所深耕不辍的那个世界。驶过90年代末主流电影生态的康庄大道,在分岔处,是贾樟柯及其一代以数码摄像机所带来的丰富的视点和独特美学而开辟的小路。
小路的尽头,曾经是一片沃野。沃野的中心,是2001年前后完成的《故乡三部曲》为落脚点而慢慢盖起的房子。这房子以电影的时间性为主架构,以处在时代潮流中的底层生命为梁,以生命在时代中的空间移转为底,支撑起徘徊在街头的小山、舞女、小武、梅梅、小勇、巧巧、斌斌、小季、崔明亮、尹瑞娟、张军、钟萍等中国处在最重大变化与改革时期的芸芸众生们生机勃勃的世界。
即使电影界有变革的劲风刮来,风从一边的窗户进来,又从另一边的窗户出去,这座外表粗糙看起来极度现实、但在表层之下却包含着精心结构的形式因素的房子也如同会呼吸一般,吞吸吐纳,屹立不倒。
2006年之后,Sony-pd150所代表的DV时代的粗糙美学在贾樟柯那里升级为HVR-Z1C可调选项更丰富画质更清晰的HDV美学,在作为落脚点的房子周边,《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天注定》让高清数字摄影机闯入如静物般的生活,支撑房间的大梁悄然更换为沉默的奉节城、有着六十年历史的国营军工厂、凝滞的人与物、如卷轴画般被润色的空间和被加工的风景、日常生活中的暴力。
这所此后加盖的房子注重巨大生存危机下的风景和形式,有着雕琢的门窗和颇具形式美感的装饰静物。
《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开始杂糅并升级以往贾樟柯世界中建造大厦的方式,大厦的支撑物成为公共事件与情动的发生、时间和情感的关系载体。
《山河故人》在器材上混搭ALEXA STUDIO、ALEXA M,从4:3到16:9再到2.35:1,区分出1999年、2014年和2025年三个不同时间段落,同时囊括电影史主流的三种画幅。
《山河故人》中使用了旧的DV素材,作为导演积存下来的珍贵影像,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拾得”,而且还将部分镜头用DV的方式进行拍摄,并与历史影像素材混合使用。
《江湖儿女》延续了《山河故人》的建造方法,使用了包括DV、胶片和6K高清数字摄影机、VR等多种手法,用历史素材、重新在屏幕上用蛇腹镜头进行翻拍,并配合以减速的回放效果的历史素材再造,占全片二分之一左右的胶片拍摄等多种手法都在片中得到应用。
时代的风刮过恒定的山河,在沈涛、晋生、梁子、巧巧和斌哥的心中激荡起情感的鸣叫和时代变迁下个体生命的回响。
在这片沃野上,贾樟柯营建新的大厦,摄影术的杂糅和影像的混杂带来的当代性,使得新的大厦的梁柱有些特别的新意,当你用情地沉浸在这所大厦,不仅仅要凝视雕梁画栋,还应抚摸这些梁柱,在梁柱上煤老板和他的女人以及一个矿工的爱与别离,巧巧与她混江湖的爱人斌哥的分离和重逢的线条之间,是创作者与观众的同构,是记忆的沟壑,是时代的情绪。
之所以花这么大的篇幅描述贾樟柯世界已经矗立的建造物,是想厘清《风流一代》在这片沃野上的位置。它是否可以是建造物,如果是,它是否可以独立耸立在贾樟柯世界的某处?如果不可以独立耸立,它又属于哪个集群?与这个集群中的其他建筑物是什么关系?
03
一次“拾得”和“内爆”
如果你是一位贾樟柯世界的游览者,在一个冬日暖阳的午后驱车前往他的领地,会看到三座大的建筑群。他们互相交织,但又各有侧重——“世纪之交废弃的生命”(2000年前后的故乡三部曲、《公共空间》)“巨大生存危机下的风景和形式”(2006年前后《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天注定》)“时间与情动”(《山河故人》《江湖儿女》等)是贾樟柯沃野上既有的建造物,遗憾的是,《风流一代》分别在三个有侧重的建造物集群中重复“拿来”与“拾得”的动作,但却没有新的生成。
《风流一代》的第一个时间节点是2001年,影像基本来自于《公共场所》《任逍遥》以及被认为是《风流一代》源头的《拿数码摄像机的人》项目所保留的视频素材。
在《贾想》中,贾樟柯非常清晰地表达了对“大同”这个空间的特殊偏爱。
“大同,话很少,离人远”
“大同在北京的西北,距大海很远,离蒙古很近。”
“大同对我来说是一个传说中的城市,每一个山西人都说那儿特别乱,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当时有一个传说,传言大同要搬走,因为那里的煤矿已经采光了,矿工都要下岗,开发大西部,说要把所有矿工都迁到新疆去挖石油。那里的每个人都在及时行乐……”
“这个城市特别性感,可能是因为能感觉到那个空间里的人都特别兴奋,充满了欲望,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面生机勃勃。”
带着摄影机和“大同”耐心交谈,是贾樟柯发现DV能够获得影像绝对是一个革命性、颠覆性的进步后所做的重要实验。
“听这个空间跟你诉说,然后你跟它对话。”
“在空间里面,你能找到一种东西,感觉到它,然后信赖它。火车站、汽车站、候车厅、舞厅、卡拉ok、台球厅、旱冰场,茶楼……后期剪辑的时候,因为篇幅的限制,许多东西不得不剪掉了。”
可以想象那个画面,手持掌中宝的DV机器,贾樟柯与他的摄影师、录音师、制片,还有一辆车,毫无准备地、探险式地、漫游式的在这个性感的城市游历,对着街上的人群长久地凝望。《手持数码摄影机的人》所拍摄的二十一世纪初的景象,是《风流一代》2001段落里最动人的部分。镜头平等而又沉静地凝视着芸芸众生,记录下刚刚跨过千禧年,在“要搬走”的传言中及时行乐的大同人的面孔、样子、动作、目光、神情、歌声、他们暂时的欢愉、被掩盖的苦闷和绝望。
镜头缓慢而认真地扫过街道、商铺、电话亭、变成餐馆的公共汽车、被烟尘覆盖的文化宫和剧院、一个汽车站的候车室改造而来的歌舞厅,一个多个空间叠加后所展现出的纵深的社会现实。
如果仔细观看,可以在《风流一代》里辨认出《公共场所》里的矿山,矿山旁煤烟纷飞,在矿渣铺成的广场上有吱吱宁宁的木栈道,那里走过男人女人,走过朴素的老太太,也走过将衣衫举过头顶的巧巧。
“这个城市叫大同,正在流行一首叫《任逍遥》的歌。”
巧巧觉得“任逍遥”的意思就是“你想干啥就干啥”,她的外号叫“白腿”,是市里出了名的“野模特”。《任逍遥》里斌斌和小济欲望对象的巧巧的许多空白,是《风流一代》的巧巧来完形的。
巧巧是这个灰色的工业城市因全球化的到来越发显得性感的那个视觉物,戴着假发,用双手举着衣服,白皙的双腿以婀娜的步态,坚定地走过人们的视线。而斌斌和小济,《任逍遥》里工人的孩子和世纪初青年的症候,在《风流一代》里只是群像的一部分,他们挤在围观巧巧的人群中,被最普通的镜头一扫而过。
绿皮火车处是个转折,影像从DV转向2006年之后的高清数字摄影机。2006年前后的影像资料被重复使用。《三峡好人》里来到即将被淹没的城市寻找丈夫斌哥的沈红,成了《风流一代》里的巧巧。
斌哥不是乔三,巧巧也不是沈红。影片之间本该拥有的断裂、明确界限和各自魅力,被导演轻率地也是相当自信地以“我最终决定以赵涛为载体,带领观众体验一次情感之旅”而混为一谈。
将沈红赋名为巧巧,贾樟柯重复着他的浪漫,他让她沿着长江溯流而下,看长江上的行船,看船上的群像,看拆迁中的奉节城,看一段即将被淹没的历史。以巧巧之名,却迈着沈红的步伐,经过废墟,凝视生活过的痕迹,在教堂里听他人的忏悔,无声地吞咽食物,与郭斌平静地分手,在雨天对着一个道士微笑。
2022年,曾经意气风发但现在已经走入暮年的斌哥回到大同,与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巧巧在无意中重逢。口罩与防护服遮住了贾樟柯电影中原本最生动的面孔,微信、短视频与AI时代的到来也让人与人面对面的交谈更加困难。
巧巧露出面容,进入夜跑的人群,汇入时代的大潮。虽然有诸多的观念符号的加持,但可以说,这个段落的观念性和强制阐释是三个段落里最强的,也是最不动人的。《三峡好人》已经完成了沈红,《江湖儿女》也已经完成了巧巧,《风流一代》的强行叠印,没有生出新的面孔,反而让两个原本完整并各有脉络的面孔彼此交织而弥散模糊。
贾樟柯说自己的偶像小津安二郎:
“始终专注于自我电影世界的建立,他创造了一种电影,用以表达他对世界的看法。”
《风流一代》后的贾樟柯世界依然矗立着之前的建造物,没有增添新的风景,在其建造物的内部,《风流一代》抽取了其他建造物的部分梁柱,又因为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梁柱而歪歪扭扭地站着,它试图稳固自己的一种姿态,于是在本就不稳当地梁柱上挂上沉重的阐释、观念以及噱头(拍摄22年,上映22天等),而终于倾塌了。
这是贾樟柯世界的一次内爆,发出轰然的一声,激起了一番烟尘,连既有的被抽取了梁柱的建造物都抖动起来。
有逻辑或者无逻辑地使用自己的素材的自由是有代价的。其代价就是,作为贾樟柯的拥趸,我们曾经无条件地沿着他阐释的河流,顺流而下,跟着它的节奏,沿着它的脉络,但这次,我们不得不停顿,并且承认自己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