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对于所有狭义上可以被称作有机物“生命”的事物来说,理解它们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大概没有什么比得上的最细微的基因更合适了,虽然复杂、繁琐,但无比精确与细致,在这个基础上,“生命”的所有性状都是可预测、机械决定的。但是,基因实际上并非一成不变和不可改变,很多处于有机体外部环境的物质都可以不同程度地改变基因......例如核辐射,就是其中一种方法,而且因为最细微层面上的基因,人类在现有技术下或许没法真正地去观察和控制,所以只能等待可以被看到的形状发生改变,才能知道有些“细微之理”早已改变。
《岛屿上的煎熬》,就属于这样有些难以名状,且只能观察整体形态,才能看到有些所谓根本性“基因”产生了变化的当代政治惊悚故事: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大溪地岛,风景秀美怡人的群岛被政府军方核试验重启的阴影所影响!叙事起始于莫须有的传言,当然这并不是在电影开篇即提到,而是在电影之外的剧情简介上写出,似乎在塞拉非典型性的美学追求和不一般的叙事路径作一种遥相呼应般,电影从一片工业气息十足的码头场景,随着一艘船驶入了岛屿之中,主角De Roller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派对之中,或跟随或疏远地伴着他的脚步游荡于大溪地各岛,终结于一场淅沥雾雨与蓝光舞宴,船离岛而去,恰似它在影片开始时前来......
那么重启核试验到底有没有发生呢?电影并没有给出答案,似乎从整体上看来也不构成一个主要的问题,对它的求索就像一个从电影中得到一个看不到内部确定性的叙事黑箱,塞拉的形式主义梦想如同影片最后的话一样:“或许终有一天,会有人认可你们的工作,等到那天,这个世界将已经彻底改变!”不过黑箱并非不可理解,它呈现出的内部不可知,很大程度来源于叙事聚焦的“散”,不能太快聚焦或者干脆通篇不聚焦,理所当然是改变了故事所谓“自然进程”的“核实验辐射”,没法以客观结果呈现的考量,以求拒绝时间只作为载体单位意义的姿态,“还原”时间无限广延的不确定意图,所谓拒绝三一律的{反电影},有所想无所得恰恰在很多时候才是其感染力的真正源泉,或者对于塞拉这样的作者导演一贯追求艺术目标既是这样。用大众都知道的{朋友&敌人}的金句可以类比为,那个梦想中刻画出未济的状态是他想借电影作艺术表达的“朋友”,但很有可能未济的状态沦为成很多人达成共识的故作神秘又成为他表达的“敌人”,悬而未决是表达的“朋友”,但悬而未决又是它自己最大的“敌人”,而“敌人”的“敌人”就是表达的“朋友”,所以其实悬而未决其实是艺术表达的“朋友”,但是,悬而未决又是它自己最大“敌人”,而表达的“朋友”的“敌人”又是表达的“敌人”,所以悬而未决也是表达的“敌人”......
逻辑悖论如同语言游戏一样出现在塞拉对《岛屿上的煎熬》的追求上,但如果说叙事之“散”就是像莫须有的核辐射一样,改变故事本来自然“基因”表达的面貌的因素,似乎也没有很直接前后相继的因果关系,因为没人知道塞拉的这部电影“自然而然”应该是什么样子。从最基本的认识论出发,也不存在不加修饰的所谓现实供塞拉来“如实记录”,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观众或者说主角De Roller,被镜头带进了一个非我们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科学家或政客们嘴里的世界,而就是每个人自己平常生活熟悉的那个世界,我们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不得不进入一些我们不属于的地域、场所和环境,就好像平时上班上学,总是要做公交地铁;吃早饭午饭,需要进入商场饭店;工作学习,应该在公司学校等等......非地,人类在其中短暂停留、保持匿名,且没有足够重要意义而不被视为“场所”的人类学空间,在此和电影叙事之“散”,不谋而合。证明某种美学追求、场面调度促成的叙事完成了表达的改变,就像在大溪地之中,寻求核试验传闻的验证一样,或许存在,或许有可能。
掺杂概率副词的精密严谨论述,是对于观众、旁观者与评论家而言的,那么对于塞拉本人来说,究竟知不知道概率论述中的“真相”呢?让我们看看知道这个词的用法,对于一个人来说,他如果说出:“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时,我们可能会认为他神经错乱,他明显错误地用了{知道}这个词,因为一个人肯定知道自己怎么想,一个人也不可能不知道他自己的想法......但当他说:“我自己的想法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这种典型的语法错误的话语时,我们难道不能理解他要表达什么吗?答案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就像Notebook杂志在采访中问道塞拉:为什么是波利尼西亚?塞拉回答到:老实讲,我不知道。我能肯定的是,我想要(拍摄)一个异域之地。
不过异域之地中难道没有现代文明吗?一种只有塞拉自己知道的“内心声音与影像”很特殊吗?答案也许正好相反,因为电影中呈现的一切人的活动、互动、行为和言辞,在现实生活,或者说广义的世界中都可以找到,它们的日常与可复制并不能让人进行真实而有效的行动,恰如主角De Roller漫无目的与确定性地行走......创作和表达的概念直接统领压制并代替了感觉与情绪,如同卡尔维诺曾经评价博尔赫斯的创作:“他差不多到40岁左右,才使自己从写抒情随笔,逐渐过度到了写叙述散文,简而言之,博尔赫斯很难进行原创,直到他掌握了克服这个障碍的诀窍,那就是他假装他想写的那本小说,已经由某个被发明出来的来自另一种文化、操着另一种语言、用截然不同的遣词造句法的无名作者写出来了,而他(博尔赫斯)的工作就是描述、概括和评论这本假想中的小说。”
概念之中,建基在核试验重启、新殖民主义、历史主义、福柯化权力政治等等之上的妄想症,不得不回到一个其实属于岛民、政府、军队和各方势力的世界中去,这块非地呈现出的幻想题材与非幻想现实,恰恰就是电影最大的败笔,因为电影真的是假的,电影的虚构之假在塞拉尽力削平戏剧性、无场面调度的场面调度的“散”之中,并不与真实世界的假相通,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揭示假来求真的解蔽作用,“现实基底的幻想症”,一开始就只是银幕上惊鸿一瞥的,带来核潜艇错觉的二维平面,这就像是一切图灵完备的系统(比如现代计算机)都不知道也无法判断自己到底系统宕机与否,而只能弹窗询问你一样。
所以,一个在幻想题材中,因为不幻想的现实,而运行的幻想题材电影,有你不得不知道,但你一直想表现为你不知道的,超越任何非地或你自己生活世界的部分。这意味着,任何人的都无法怀疑一切,因为怀疑,是建立在有些真,是我们无法也不能证明的,就像一座建立在无底黑洞之上的建筑,或者一进一出真实消耗了你165分钟的神秘岛屿一样......也如同维也纳学派成员、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逻辑学家之一哥德尔曾经说过的:有些事实被认知为真,但不是必然可证的!你能做到的,只有是否能对不知道的事情保持沉默。《岛屿上的煎熬》或许说明了,反正阿尔伯特·塞拉显然无法做到这点,不过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乐此不疲地自我沉浸在在无底黑洞中,电影中唯一的英语台词给予了证明:
He's wandering around the circles.
Do you think it’s a circle or a spiral?
I think it’s a downward spiral.
Something dark is controlling his emotions.
Yep. Let’s make sure it’s downw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