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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的处女作《追随》开始,诺兰便对叙述中的时间结构展现出了强烈的驾驭兴趣,也确实做出了很多大胆的尝试,比如《记忆碎片》中两条时间顺序相逆的叙事线路交叉演进最终在结尾相遇;《盗梦空间》中将同时发生的梦境以嵌套的方式呈现;又或者在《敦刻尔克》中将不同的时间跨度并置,用瞬间的观念去取代时间长度的概念进行电影叙事。

与此同时,诺兰也对科学理论表现出了相当大程度的痴迷,无论是《盗梦空间》,还是《星际穿越》《信条》,虽然都是“科学幻想”,但依然有着相当扎实的科学依据来源,这也是被观众们津津乐道的一点。所以当《奥本海默》的拍摄计划宣布时,熟悉他的影迷们并不感到惊讶:一部集原子弹、量子物理理论、科学与政治纠葛争议于一身,叙述对于二十世纪人类历史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科学家罗伯特·奥本海默人生的传记电影,无疑正和诺兰多年以来的创作兴趣相辅相呈。而剩下的问题便是:从什么角度入手,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呈现这样一个有争议性但同时又缺乏相应戏剧性的人生?

和诺兰的许多影片一样,《奥本海默》是一部在时间线上进行眼花缭乱式“量子跳跃”的影片。影片实际上是以两场听证会作为叙事的骨干主轴,串联起一系列贯穿在奥本海默人生中的片段事件和他所遭遇的关键人物。一场听证会是以检察官为首的团队进行的秘密询问,以决定奥本海默是否具有接触核心国家机密的安全许可;另一场则是他的对手美国原子能委员会(AEC)的前主席刘易斯·施特劳斯在进入内阁前接受国会质询。随着质询者连珠炮式的提问,奥本海默和刘易斯的记忆在时间顺序交错颠倒的往事之中来回穿梭往复,好像一连串引信捆绑在一起的集束炸弹,一颗爆炸后,其他跟随点燃爆炸,产生的连锁效应和回火钩织在一起,呈现了奥本海默被不同事件左右而激烈碰撞的人生。

诺兰习惯性的对于时间的碎片化处理思路,把奥本海默原本连贯顺畅甚至是算不上具有波澜起伏戏剧性的经历打乱时空坐标而混合在一起,这无疑是一种充满着电影工匠色彩的编剧、剪辑和导演思路。它让影片的节奏骤然紧凑起来,但同时不断跃进又退回的时间线,使那些并不熟悉奥本海默人生经历和思想的观众进入了迷宫般交错的多重叙事线路当中。像一个在做拼图游戏的孩子一样,观众面对着碎成上百个事件和人物的银幕,艰难地判断和挑选着那些可能相邻或者有联系的片段,力图在头脑中形成对人物和故事意义的判断。

诺兰标签式的时间结构在不同的影片中起到了相异的效果:在《追随》和《记忆碎片》中,它不断改变着已经发生过的事件的意义,使叙事的反转戏剧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在《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中,它成了激发主角内心情绪和情感力量的驱动;在《敦刻尔克》中,它是战争中不同个体之间相同信念的精神纽带。但在《奥本海默》眼花缭乱华丽运动的时间剪辑线背后,我们并未真正看到如是跳跃的扎实动因,它更像是滑向了某种为了摆脱平实的流水账式人生而施加的障眼法:用故作姿态的不断跳跃来掩盖时间流淌的平庸。

我们看不到将奥本海默的学生时代和他战后与斯特劳斯相遇并进入原子能委员会的经历接驳在一起讲述的真正动机;也无法将几次在原子弹研制过程中突兀地插入奥本海默与情人交往经历的做法真正合理化;那些由一个质询提问引发的回忆往往飞速地横跨几个不同的时代,给人留下的是诺兰在力图用尽量少的时间把大量在不同时间地点发生的信息用近乎“填鸭”的方式塞给观众——该说的似乎都在“剧情榨汁机”中压缩以后倒给观众了,但后者是否记住、理解或者感同身受,则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以此再重新审视电影故事之外的奥本海默。这无疑是一位天才优秀并有着卓越团队领导能力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左倾思想并为自己的科学研究和实践带来的后果感到担忧的人道主义者,并因此在麦卡锡时代的美国遭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政治审查和迫害,而后者无疑是诺兰影片关注的焦点。不过,与现实中其他遭受麦卡锡分子们残酷镇压甚至失去生命的左派人士相比,奥本海默仅仅是被这场政治迫害运动波及的成千上万受害者之中的一员。而他面对压力,也并未做出明确有效的对抗行动,正像影片中他的妻子反复要求的:他应该对进行政治迫害的人反击——但他却始终规避矛盾忍辱负重。

于是,在花哨跃动的时间线下面,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兢兢业业工作,对科学充满激情,但面对外在现实的压力却陷入长时间的被动焦虑和内心道德谴责,而从未真正做出相应行动的普通人。从电影创作的角度看,要将这样一段被动性很强的人生讲述的精彩纷呈并不容易——仅仅靠原子弹爆炸的炫目场面并不能撑住影片的整体构架,这就是为什么诺兰要祭出如此特殊的时间结构:它并非由人物本身的个性、情感和思维驱动,而是为了掩盖人物经历的匮乏和不足,不让他的某种虚弱和无力过分暴露在观众面前。

在当今好莱坞,诺兰算是具有具有商业票房号召力的顶级导演。但在作品的形式、表达与核心创意上,他似乎总是和马丁·斯克西斯、昆汀·塔伦蒂诺甚至是李安还差着一口气。作为一个“理工直男”气质爆棚的电影人,他对于电影技术与技巧的痴迷,丝毫不亚于他对于电影创作本身的热情。无论是Imax65毫米胶片的使用,还是实景拍摄而非视觉特效的挑战,或者是将电影叙述技巧不断推向极致,都把他导向了商业电影巨匠的定位,而非具有作者性的电影导演。当他醉心并满足于《奥本海默》华丽的表现形式与剪辑叙事技巧时,却并未真正深究主角作为一位站在冷战阵线前沿而发明了可以毁灭世界武器的科学家的复杂心境与两难抉择。他对人物的处理停留在简单的道德内心谴责层面和对未来世界末日般的警告。而这阻止了《奥本海默》成为一部具有穿透性思考潜力的电影作品。它空有一个横跨不同时空而交相辉映的华丽外壳,内在勾画出的仅仅是一个事业辉煌的科学人物灿烂的人生账本。

这也是正是诺兰作为一个超级电影工匠的局限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