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讲座视频听译,不能保证全部逐词翻译,但会在保证意思准确的同时尽量保留最多的细节。

Hélène Frappat关于《高、低与脆弱之间》的讲座

2008.5.14于INHA(L’Institut national d’histoire de l’ar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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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种并不存在的巧合——就像《高、低与脆弱之间》里的一句台词,“我不相信巧合”——我们在一场雷雨之后开始这场讲座,一场典型的春天的雷雨,和电影结尾的雷雨很像。雅克·里维特的这部电影在整13年前,1995年的春天上映。那时,我写下了我的第一篇关于电影的文章,很短的一篇文章,发表在《Trafic》上。

观看《高、低与脆弱之间》的经历,对我来说是一种震惊,它是那种电影——我想大家作为电影观众一定也有相似的体验——通过某种心灵感应,它让观众同时感到,自己通过电影在看,同时又被电影观看着。

《高、低与脆弱之间》是里维特的第一部歌舞片。我之后了解到,它也是某种“重返人世的亡魂”(revenant),也就是说,在这部电影背后有一个幽灵,一个70年代没有拍成的歌舞片的幽灵——我之后会回到这一点。我觉得,这部电影像一个启示(révélation),不仅是对于我作为观众而言的启示,也是在里维特的全部作品内部的一个启示。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来讲这部电影,不仅是因为这是一部很美的电影,而且也是因为,它是里维特的作品中像铰链一样起过渡作用的电影之一,就有点像电影里的3位主角,她们每人以自己的方式,在电影的开始,决定——我引用其中一位角色Ninon(Nathalie Richard)的话——“换个游戏”(changer de jeu),干点别的。可以说(至少我这样认为),从《高、低与脆弱之间》开始,里维特的电影开始“干了点别的”(change de jeu)。不仅是因为他此次转入歌舞片这个类型,更是通过歌舞片这一类型去“干点别的”。

这13年以来,里维特又拍了4部电影,其中一个(我觉得这完全不是巧合)使一部幽灵电影得以重生——顺便说一句,“幽灵电影”也是一本我和里维特合著的书的名字[2],收录了他从未发表过的剧本;我也把这些未发表的剧本叫做“幽灵剧本”,因为它们可以说是未拍出的电影的幽灵。

在《塞琳和朱莉出航记》完成后的70年代中旬,里维特可以说是几乎从人类世界“消失”了。而那时他拍了一些奇幻电影,归在一个名为“火的女儿”(les filles du feu)的系列里,这个系列又名“平行生活场景”(les scènes de la vie parallèle),一个非常巴尔扎克的题目,来自后者的“巴黎生活场景”(les scènes de la vie parisienne)。

这一系列里本应有4部电影,其中只拍了2部,也就是说还缺至少2部。其中一部是安娜·卡里娜主演的歌舞片,它没有拍成,但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卡里娜饰演了一个——如果说不是主角——至少是一个对于3位女主非常重要的角色。这部没有题目的歌舞片,本要在13区拍摄,而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我们也看到了13、14区。我不想做一种过于幼稚的解读(虽然我们其实已经有点儿了),但明显13这个数字的选取并非偶然。当时还有另一部幽灵电影,叫《玛丽和朱利安》(Marie et Julien),它其实开拍了几天,但之后中断了,而里维特几年前又重新拍了一部《玛丽和朱利安的故事》,取用了这部幽灵电影的题目。我认为,某种程度上是《高、低与脆弱之间》使这次复活——或者说这部一直处在字面意义上的“灵薄狱”(demeuré littéralement dans les limbes)[3]的电影的诞生——成为可能。

所以,是怎样的“启示”?“启示”,我用了一个非常罗西里尼的、同时也非常宗教的词,但又不仅仅是启示,因为更准确地说,在里维特的电影中——其实不止是在他的作品中,也是在整个电影史和新浪潮的发展历程中——启示带来的是一种解放(libération)。这是我今晚通过一些电影片段想呈现给大家的。

我们可以把《高、低与脆弱之间》称为一种“成长电影”(film d’apprentissage),就像我们常说的“成长小说”(roman d’apprentissage),也就是指,每个角色(以及观众)会被引导着去学习(faire un apprentissage)——这就是当我说主角们要“换个游戏”,也就是说“换个生活”时所想说的。这种“学习”将会通过一种“解放”来实现,或者说这是一种对自由的学习。

《高、低与脆弱之间》里很特别的一点是,这种解放来自于一个很特殊、很系统化的类型,也就是歌舞,一种里维特此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类型(如果不算上他70年代未实现的计划)。这也是一种完全好莱坞式的类型。但使《高、低与脆弱之间》重生的,与其说是那些大制作的好莱坞歌舞片,不如说是那种带点B级片意思的歌舞片,由斯坦利·多南和金·凯利(既作为舞者但更作为共同导演)很出色地呈现的那种,比如《锦城春色》(On the town)。

我们可以说,这些电影——《高、低与脆弱之间》,以及金·凯利和多南的片子——是一个调度上的挑战:比如说如何拍摄那些很长很复杂的长镜头,如何在这些歌舞片段里跟拍人物。今天我们没法全看,一会儿我们就看其中的一个片段。《高、低与脆弱之间》里的歌舞片段围绕着歌手Enzo Enzo的舞厅构建起来。人生命中的一些时刻和一些困境,被加速呈现出来(这也是歌舞片的一个原则之一):怎样坠入爱河,恋情又怎样终止,怎样发财,怎样交到朋友……总之有成千上万的难题,这些问题在现实中通常需要很多年才能得到解决,但通过歌舞片调度的魔力,我们加速经历了它们。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电影中、尤其是歌舞片中特有的时间概念(notion du temps)。

《高、低与脆弱之间》里很有意思的一点,正是它的时间概念——“概念”这个词可能有点模糊——或者说它的一种时间经验(expérience du temps)。这不是一种很里维特式的经验:如果你们了解一点里维特的电影的话,它们大部分都非常长,可以说难以结束,甚至70年代初的《出局:禁止接触》有将近13个小时(再一次,“13”小时这个神秘的数字),准确说是12小时40分钟。还有一个快5小时的“短版”,《出局:幽灵》;《疯狂的爱情》也有3个多小时[4]。总之,里维特很多电影都很长。而《高、低与脆弱之间》很有趣的一点是,虽然这也是一部有2个多小时的比较长的电影,可是它的时间经验很不一样。

这其实也呼应了,里维特拍电影之前在做影评人时——他也是新浪潮最重要的影评人之一,当时在《电影手册》写文章——在可能是他最好的文章之一,1955年的《la lettre sur Rossellini》[5]里面所做的一个对立。在这篇关于罗西里尼的文章中,里维特区分了两种电影:“有一些电影有开始和结局,其叙事从最开端通向最后的秩序与平静,直到死亡、婚姻或真相;在这一类别里有霍克斯、希区柯克、茂瑙、尼古拉斯·雷和格里菲斯。还有一些电影不同于此,它们重新返回时间,就像河流重返大海;在这一类别里,有雷诺阿和罗西里尼。”[6]里维特的很多电影正是重新返回时间,就像河流重返大海。他的第一部电影《巴黎属于我们》就,以一个非常雷诺阿的方式,字面意义上地结束于一个塞纳河上海鸥飞起的镜头。

可以说《高、低与脆弱之间》同样也是一部非常雷诺阿的电影,然而它也重兴了这种结束于“死亡、婚姻或真相”的好莱坞形式。更具体地,我们可以说,《高、低与脆弱之间》是围绕着死亡(它开始于一个谋杀场景)、婚姻(我们甚至可以说不止有一桩)和真相(也是不少的)组织起来的。而且这其中关于“真相”的问题,也就是说真相的突然出现怎么给每个人物带来解放,或许是影片中最突出、最切题的。

我们马上要看第一个电影片段,以理解当我说到“自由”或“解放”时在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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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1(7’50”-8’35”)

我们刚才看到的片段位于电影开头,但不是最开始,因为在前面还有一段序幕。《高、低与脆弱之间》围绕着3个人物建立起来,这个含3个元素的题目也较好地总结了这一点(它本来也应是里维特的一部没有写的自传的题目)。它开始于其中一个人物Ninon(Nathalie Richard),这也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个比较暴力的谋杀场景。Nathalie Richard饰演了一个小偷骗子的角色,通过在夜店里引诱男人来偷钱。在电影的开头,她过着这种生活;但随后出了问题,被她偷了的一个人被捅了几刀,于是她就逃走了。她此后决定要换一种生活。这就是电影的开始。

随后第二个人物Louise(Marianne Denicourt)登场,她刚从医院出院,此前她在那里在昏迷中度过了5年。这可以说是一种“睡美人”式的角色,在彻底的遗忘状态中度过了5年;虽然她有一次说“我没有失忆”,但某种程度上这可以说是一个患有失忆症的人物。无论如何,她在5年中与现实脱节,可以说是一种“重返人世的亡魂”(revenante)。这个片段里很有力量的一点——这一点之后还会在整部电影里反复出现——是(你们或许已经注意到了)里维特表现人物的这种封闭状态的方式:他突出使用了铁栅栏。所以这是一个字面意义上“被关在栅栏后”的人物,她在栅栏后面被拍摄。渐渐地,她的命运(好吧她的命运并不存在)、或者说她的渴望将会是,从铁栅栏、从监狱中出来——因为一开始她被认为是从昏迷中解放出来,但出院并不足以使她自由,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改变了的巴黎。

《高、低与脆弱之间》里有很多广场(之后的一个片段里我们会看到)。特别地,有一个幽灵般的却很重要的人物,由里维特本人饰演,他类似于一种对过去的证人,总是在一个广场出现。在整部电影里,我们会经常在广场看见Louise,她在栅栏后面或是沿着花园的栅栏行走。而“栅栏”的意象也会逐渐发生改变,直到Louise通过歌舞,从这种禁闭中实现自我解放。

在影片开始,“遗产”是另一个重要的问题。Louise出院之后,从父亲那里得知她继承了一栋房子。她以为她的姑姑还活着,但之后了解到在自己昏迷住院期间姑姑已经去世了,所以她会继承一栋房子。

我们接下来看Louise参观这栋房子的一个场景,它也是围绕着栅栏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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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2(21’50”-23’10”)

关于其电影的时长,里维特曾说:“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电影总是过长(我终于找到了原因),因为我想要看遍一座房子里的所有房间,想彻彻底底地参观房子——比喻地说就是‘从地窖一直到阁楼’[7]——这样电影便在其结束前展现出所有它要对我们说的。”

《高、低与脆弱之间》里很新、很特别的一点是,这个场景在某种程度上纽结起——之后又会再解开——纽结起,从里维特1959年的第一部电影《巴黎属于我们》起就常见于其作品中的关键主题,或者说“秘密”这一问题。我们接下来将会看到,Marianne Denicourt饰演的这个女孩,在继承了一栋房子的同时,也同时继承了家庭秘密。

秘密和恐惧弥漫于整部电影中,再加之《高、低与脆弱之间》部分改编自史蒂文森的短篇小说集《The Suicide Club》,小说讲了一个游手好闲又有点忧郁的贵族,决定参加一个类似俄罗斯轮盘(roulette russe)的游戏,通过打牌来赌博自杀。由此可见关于“恐惧”的问题,卡里娜在电影里说“没有比恐惧更强烈的感受了”。还有“阴谋”的问题。你们或许已经注意到,在刚才那个场景开头,远景处,Louise被一个“影子”,一个年轻男子跟踪着。整部电影里Louise都被到处跟踪着,直到她向她的影子转过身去,和他说话。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之前看的两个场景的区别:位于电影开头的那第一个片段,我们隔着栅栏拍摄、隔着栅栏看到这位女孩,她字面意思上处在禁闭中;第二个片段里,她跨过栅栏,进入房子,而此时在栅栏后面的是尾随她的这个影子,我们之后了解到他是侦探。

像这样,我们再次见到自从里维特早期的作品就反复出现的主题(主题这个词有点蠢)或者说问题。而《高、低与脆弱之间》全新的一点是,这部影片开始(这也在里维特的全部作品中产生一种颇为爆炸性的效果)所有这些问题被重新置于“家庭”这一背景下,关于家庭的秘密、恐惧、遗产等等,而这在里维特此前的电影里是从未有过的。在他此前的大部分电影中,一些有关夫妇(《疯狂的爱情》),很多有关政治阴谋或者伪政治阴谋(《巴黎属于我们》《出局:禁止接触》),也改编过狄德罗的《女教徒》;但从来没有哪一部正面地(既然“正面描绘”(la frontalité)是场面调度直接提出的一个问题)和可以被归为私人利害的秘密相关。在此情况下,我之前提到的那种解放对于每一个人物而言就在于,从伴随着所有家庭秘密的恐惧和沉默中解放出来。

在刚才的那个场景里我们看到一座房子。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在里维特那里总是这样),我们总感觉这种典型的布尔乔亚豪宅在巴黎的一些区不再能见到。这个场景显然不是在巴黎拍的,而是在别处拍摄之后后期剪辑的。这在《四个女人的故事》的开头也可以看到,一个人物走到一条死路的尽头(这条路在巴黎),而当她跨过一扇门的时候,她在现实中,在拍摄的现实中,就完全不在巴黎了。这样的剪辑最终给我们一种很强的想去问“这座城市究竟是什么”的感觉,尽管这里面明显有做假、某种意义上的特效(trucage)[8],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做假的游戏。

在我谈到《高、低与脆弱之间》不同以往的时间性(temporalité)时(就像我们在接下来的歌舞片段里要看到的),这部电影首先是关于如何从过去中解放的问题,也就是说,Louise这位角色怎样从其家庭遗产中自我解放。在她继承的房子里,一件家具的抽屉里有[9]……Roland(André Marcon)买下了这件家具。这个角色在里维特的电影里挺典型的,但他在这里又有一层特殊的意义,可以说他延续了Benoît Régent在《四个女人的故事》里的角色:确实,在里维特的电影中女性角色更为突出,里维特作为导演也经常通过这些女性的命运来自我投射;但在她们周围总有一些角色暧昧可疑的男的,他们的作用之一可以说就在于“知道更多”——在《真幻之爱》里,一个类似的人物说他有一点灵视能力——他们比这些半失忆半失明、或者被收养因而常被出身的秘密纠缠的女性(这是我们将在下一个片段里看到的第三个人物Ida(Laurence Côte),她不知道谁是她的真实父母,被这种对于母亲的幻想纠缠着,并通过一首歌来寻找她)知道得多一点。

在这些少女周围,主要有两个男人:一个像影子一样跟踪Louise,被认为是来保护她的,但我们之后会发现,他其实受雇于Louise的父亲、一个有钱的商人,在官方意义上说是来保护她;另一个是André Marcon演的这个非常暧昧不清的人物,他面临着一个道德困境,他一次将其概括为“面对一个梦游者,我们该做什么”。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叫醒一个窗户边上的梦游者,他会摔倒;但如果不去叫醒他,他也会摔倒,所以问题就是究竟该怎样提醒这位女孩去提防那些威胁她的东西。

还有另一个人物,他不完全是一个“灵视者”,但他可以说是一位证人(在这个词的各种意义上),也就是说他见证了发生过的事情并能为此作证。他由里维特本人饰演。我们马上要看到这位著名的“Paul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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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3(33’03”-3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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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4(9’36”-10’19”)

我们已经全部看到了三位主角。第三位Ida,名字来自于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的小说《Ida》。这是一位被收养的女孩,被其出身的秘密纠缠,可以说是一种“重返人世的亡魂”(在这个词的各种意义上)。也就是说,她使一些70年代“亡魂”的人物形象获得新生,尤其是在《决斗》中(它讲述了金发的太阳女神(Bulle Ogier)和褐发的月亮女神(Juliet Berto)两个亡魂之间的战斗),两位亡魂都已有上千岁了,其中一个说:“我已经出生太久了”,她想在地球上出生、生活,而为此她需要一块神秘的宝石……总之这是一段很奇异的故事。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不再在奇幻电影的背景下,而是就出身而言,Ida这一人物有着和《决斗》里的亡魂完全一样的问题,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还未出生”的人。就像Charles Péguy在一篇文章里所说(里维特肯定读到过),“仅仅出生是并不足以生活的”(il ne suffit pas d’être né pour être né),也就是说单单活着并不足以真正地活着。所以,这个看起来已经出生、活着的人物,实际上被很多问题纠缠不休,就像她说“我没有脚”,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不知道自己像谁,没有成功地在存在生活中找到立脚点(prendre pied dans l’existence)。她多次碰到这个斯芬克斯般神秘的人物,他仅仅对她说“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而这肯定要回溯到久远的过去。逐渐,她开始通过一首她确信在母亲肚子里听到过的歌,来寻找她“真正地母亲”。

在前一个场景里[11],我们看到André Marcon饰演的人物Roland,他在Roland décor工作室做装饰设计。那些装潢使我们想到《魔笛》,另一个“成长故事”(histoire d’initiation)。我们可以说,像《魔笛》一样,《高、低与脆弱之间》里的每位女主都面临到一系列考验和成长启蒙,正如同《魔笛》里的两个孩子,他们需要穿过一片森林,面对很多和家族有关的问题,诸如“邪恶的母亲”“邪恶的父亲”等等,并通过克服恐惧来找回亲族关系。以同样的形式,《高、低与脆弱之间》里的人物将通过歌舞来克服她们所感到的恐惧。

一般来说,直到《高、低与脆弱之间》前,里维特作品里的这些问题是通过剧场时空来呈现的。几乎在他全部的电影里(在《疯狂的爱情》、《出局:禁止接触》《巴黎属于我们》《四个女人的故事》《真幻之爱》等等几乎全部作品中都能看到),在剧院舞台上,通过戏剧导演这一人物,通常来说电影的问题被投射到剧院舞台上。所有人物需要接受一系列考验,通过,比如在《四个女人的故事》里,通过马里沃(Marivaux)的《双重背叛》(La double inconstance)里的人物。

而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剧场消失了,只剩下剧场的布景,我们在Roland的工作室里可以看到它们。而布景避免了它的实体(substance),这种很特别的实体存在于我刚才谈到的时间性中,即剧场里排练的时间、重复的时间,那里同一场戏无限地重复下去——显然这一点在《塞琳和朱莉出航记》里推向顶峰,同样的场景不断再现,尽管它一点点地被拆解掉。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我们来到另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时空,即歌舞片的时空,其中每个歌舞片段都有开场、中段和结尾,而里维特的其余电影几乎可以说都不是这样。一个开场、一个中段和一个结尾,这甚至就在里维特拍摄每个人物的歌舞片段的方式里,每个人在其中都各有其特别的问题要解决。

我们将会看到其中一个场景,具体地说,我们要看歌舞的诞生方式。大家知道,所有歌舞片(无论是现在的歌舞片还是那些经典好莱坞歌舞片)的一个关键便是歌舞诞生的时刻,即角色或者说演员从对话、从日常生活的老生常谈和身体的平庸无奇,突然进入到这种绝对有魔力的、失真的、属于舞蹈和声音的场景的时刻。所有歌舞片里总有这种使人惊诧的瞬间。所以我们马上要看《高、低与脆弱之间》的第一个歌舞片段,看在这部电影突然滑入歌舞的瞬间,里维特具体是如何让歌舞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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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5(57’43”-58’40”)

时间原因我们不得不掐断这个长镜头。这第一个歌舞片段之前的故事背景是,Ninon(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个类似小偷骗子的人物,去当了快递员,偷了公司钱柜里的钱。而就在她偷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Roland看到了。不过我们不知道实际是不是这样,因为Roland是一个非常暧昧不清的角色。但无论如何,Ninon觉得他看见了。所以为了骗过可能也看到她偷了钱的老板,也为了防止Roland说话,因为她觉得后者会揭穿她,Ninon吻了他。她扑向Roland,给了一个好莱坞式的吻,然后就消失了。

当Ninon回来看他时,就在这个时刻,在歌舞中,那个因欺骗欺诈、隐瞒掩饰、操纵利用、谎言等等而给出的吻,需要因爱情、舞蹈、交流等等再次给出,因为渐渐地,这两个人物将坠入爱情。

这就是歌舞片很关键的一点。我们可以问,为什么一定要是歌舞?为什么,比如说,最后不能在剧院舞台上重新给出这个吻?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一点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非常有力——歌舞片显然是关于歌和舞的,也就是说我们既不能在身体也不能在声音上作假,无论如何我们做的手脚相对更少。因此,我们可以说,所有歌舞片里的每一个歌舞片段,都是一种真理性瞬间(moment de vérité),演员的、电影的真理性瞬间。“真理”是从这一意义上说的,即从演员的身体、从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那里,产生了某种不同于此前发生过的、或比如说可能在戏剧舞台上发生的假面舞会般的欺骗的东西。这正是每个人物的歌舞片段的关键。

《高、低与脆弱之间》里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些真理性瞬间尤其也是当下在场的瞬间(moment de présent)。在所有重要的歌舞片里,歌舞的瞬间都是绝对当下在场的瞬间。相比其它电影,我们可以说它们更加接近当下,我们更加被这些当下的瞬间所攫住。在这个意义上,它们也是看起来更加人为的瞬间,因为歌曲和舞蹈看上去就有人为的一面,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并不被认为会突然开始唱歌跳舞。但这些瞬间其实道出了,关于两个人物之间可变的人物关系的一些更加真实的东西。

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这种身体、歌声和声音的真理出现在可以被称之为“幻象空间”(l’espace du fantasme)的地方,在这个词极具威胁性的意义上,也就是说幻象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另外不仅只在这部影片中)威胁着人物,对他们纠缠不休,将他们束缚在过去,阻碍他们生活在现在。而《高、低与脆弱之间》里的这种幻象空间,通过里维特的一个绝妙的构思被呈现出来,即无身体的声音的空间。下一个片段里,我们会看到这个无身体的声音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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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6(12’36”-13’41”)

在这一场景里,要知道在电影里拍摄电话通话经常很平庸,此处里维特绝妙的构思是(即便这显然是完全人造的),通过这个过度放大音量的免提扩音器,让电话里说话的父亲(被认为是一个富有的瑞士商人)在整部影片里始终不可见。所以,这一缺席,这一不可见的幽灵——不仅是不可见的,也是不为所知的,因为我们逐渐认识到他的女儿对他一无所知:在影片开始,她认为其父亲是完美无污点的,之后她将会渐渐地发现其秘密、罪行和丑恶行径,而这是电影中她真正的遗产。恰恰因为这个声音是不可见的、缺席的、无形态无身体的,它才是入侵性的,它完全侵入整个空间,无处不在;我们无法摆脱它,正因它是非物质化的。

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有另一种相似的经验,就是安娜·卡里娜饰演的歌手这个人物。被收养的女孩Ida也会有一种类似的幻象(就像打电话给Louise的完美保护者父亲的形象),她认为那个每晚在酒馆唱歌的女人就是她“真的母亲”,因为她认为收养她的父母不是其真正的父母。于是她去了酒馆,看到了这位声音一直纠缠她不散的女士——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直纠缠着她,以至于她会经常自己哼唱一首歌,会去唱片店找这首歌,想着这是她真正的母亲的声音。所以她彻底地被这个声音侵入、纠缠着,而这个声音是无身体的,因为全片自始至终我们都不知道——这也是影片的力量之一——这是不是Ida真的母亲的声音。

问题不在于这位母亲是真的假的,也不在于Louise的父亲是真的假的,而在于从这个“完美的父亲”或“真正的母亲”的幻象、困扰中解放出来。所以,这两个无处不在的、无身体的声音,在全片中始终对立于歌舞的瞬间,或具体说对立于后者那里的身体、身体的经验,以及和身体仍紧密相连的声音,因为在舞蹈片段中角色们也在唱歌。

我们马上会看到电影最后几个场景之一(我也不得不缩短了很多),我们将看到这种解放是如何很具体地在场面调度中来临的:在一个舞蹈片段中,Louise将成功摆脱那些整部影片中包围着她的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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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7(01:59:34-02:00:31)

我们又见到了电影开始时的栅栏,只不过现在蒙苏里公园(Parc-de-Monsouris)的栅栏,是向Louise与这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敞开的栅栏。我们看到这两个人物是如何同栅栏、同凉亭的栏杆游戏的,他们把栅栏挪用为游戏。不再有压抑着人物的栅栏,它们成为了游戏的对象。这是一个关于“轻盈”的问题,这甚至就是歌舞片的核心,正如金·凯利所说:“相比说着‘多么美好的一天’起床,早上唉声叹气地起身要难得多。”这看上去没什么,实际却很深刻。

这个场景里很美的一点是,它发生在蒙苏里公园——整部《高、低与脆弱之间》在第十三、十四区拍摄,或者说被认为发生在这里,而这里的一个中心地带就是蒙苏里公园——这一场景发生在这里并不是偶然,可以说里维特电影里的蒙苏里公园也是一个重返人世的亡魂,因为他最美的电影之一《决斗》就结束于清晨的蒙苏里公园。这部电影有关太阳女神和月亮女神之间为了抢夺一块宝石的决斗,这块宝石不是为了让她们获得永生,而恰恰相反,是为了让她们将有一死,因为这两个亡魂受够了数万年接着数万年的飘荡,想来到人世,成为终有一死的凡人:出生,以能够接下来死亡。但她们没能做到,因为在《决斗》结尾,一个清晨,Hermine Karagheuz的角色(她不是亡魂而是一位年轻的凡人)成功夺取了宝石,因而两个亡魂被永远地遣返回她们在属于幽灵和亡魂(好吧两者是不同的东西)的无尽时空里的游荡。

我们可以说蒙苏里公园重返人世,以重复的模式(répétition或者说reprise,如果使用一个克尔凯郭尔的术语)、《塞琳和朱莉出航记》里重复的模式,也就是说这种让同一个场景不断上演的方式,直到通向一个解决、一个结局(也可以无限地重复一个场景而没有结局,有很多人这样做)。这就是我们在《高、低与脆弱之间》里看到的,蒙苏里公园在另一个的语境下、在爱情语境下重新返回。也就是说这个瞬间,这位年轻人从付钱让他监视Louise的骗子父亲的阵营,突然转向Louise的情人的角色,而Louise说(正如影片中她此时所说的)她将开始生活,她将字面意义上地“重生”,甚至“出生”。

作为结语,我认为这真的是一个突然转向的时刻,因为在《高、低与脆弱之间》之后,里维特拍了《秘密的阴谋》,厄勒克特拉(Électre)的悲剧故事的一个现代改编,而就像厄勒克特拉的悲剧一样,这也是一个关于遗产和家庭秘密的问题。也是从此时起,里维特的作品从它们自己的“亡魂”中解放出来,他开始去做一些全新的东西,即重新开始一些很久远的计划(对于一位艺术家而言这还是很少见的),比如《玛丽和朱利安的故事》,它一直处在亡魂状态,开始了一点儿又没有结束,处在生与死之间的“灵薄狱”,而此时被重新完成。而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正是《高、低与脆弱之间》使之成为了可能。

注释:

[1] https://www.forumdesimages.fr/les-programmes/toutes-les-rencontres/haut-bas-fragile-de-jacques-rivette

[2] 指Trois films fantômes de Jacques Rivette (https://www.cahiersducinema.com/produit/trois-films-fantomes/)

[3] “处在灵薄狱”这一表达在法语里引申为“处于未成形状态”

[4] 应为口误,《疯狂的爱情》实际超过4个小时

[5] Cahiers du cinéma n°46, avril 1955 (https://www.cineclubdecaen.com/analyse/livres/rivettelettresurrossellini.htm)

[6] 此段完整的引文为“有一些电影有开始和结局,其叙事从最开端通向最后的秩序与平静,直到死亡、婚姻或真相;在这一类别里有霍克斯、希区柯克、茂瑙、尼古拉斯·雷和格里菲斯。还有一些电影不同于此,它们重新返回时间,就像河流重返大海;它们只给我们以最平常的结束画面:涌流的江河、人群、军队、移动的影子、永远地落下的帷幕、一位跳舞的女孩,一直跳到时间的尽头;在这一类别里,有雷诺阿和罗西里尼。”

[7] 法语表达de la cave au grenier直译为“从地窖一直到阁楼”,引申为“彻底地”

[8] trucage既有日常用语中的“做假”之意,也有影视中的“特效”之意

[9] Hélène Frappat未说完这句话便开始讨论Roland和男性角色的问题,此处应是想说抽屉里有证明Louise的父亲的犯罪行为的证据

[10] 根据后面的内容,此处Hélène Frappat应想放的是下面的片段(片段4),即9’36”-10’19”Ida的片段。此片段属误放。

[11] 指此前误放的片段3,33’03”-3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