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ve My Car,你能开好自己的车吗?

廖伟棠

金球奖出炉,滨口龙介的Drive My Car(台译:《在车上》)果然夺得最佳外语片,同时它也在美国国家影评人协会奖成为大贏家,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编剧。去年它的成绩也昭然,康城影展最佳剧本等三个奖,亚太电影大奖最佳影片最佳编剧,以及许多独立影展的奖项。看来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几乎是囊中之物了。

Drive My Car的编剧尤其见功力,也许你会觉得,有村上春树的原著在,改编剧本有什么难的?但村上原著一来是短篇,二来他一贯云淡风轻地把戏剧性藏得很深,这都是电影长篇不可能遵从的。於是滨口龙介(也是编剧之一)必须在原文本上开创更多重世界,同时又不失去原文本的主旨与韵味。

原著里的故事並不复杂: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和妻子的旧情人相遇,並向自己的女司机倾诉。但这三者之间的「缘分」,足以让滨口龙介窥见人世间无所不在的伤痕,然后他尝试纪录和修补。

滨口首先找到的,是和Drive My Car处於同一本村上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的短篇<木野>,里面木野目睹妻子出轨的情景——还有经过漫长的逃避之后才被承认的伤:「对,我受伤了,而且非常深。木野对自己这样说。然后流泪。在那黑暗的安静房间里。在那之间,雨仍不间断地,冷冷地濡湿著世界。」。这两点都嫁接到Drive My Car里的家福身上,精確到妻子出轨时的体位。

接著,契訶夫的《凡尼亚舅舅》在原著里只是一笔带过的两段台词的引述,作为家福演员生涯的佐证或者男人生涯的反讽,但被滨口龙介大做文章,衍生成始终伴隨整个故事的「平行文本」。《凡尼亚舅舅》內里的种种矛盾与昇华,直接对应了家福经歷的矛盾与昇华,两者拉出饱满的张力,在聋哑演员用手语和静默演出的时候达到高潮。

而这部戏要在广岛国际戏剧节排练和演出,顺理成章地让广岛:这个饱含「伤痛与治癒」象徵的地点,成为小说里缺少的舞台,让几个角色在此相遇,重启各自的生命,实在精妙。

然后,滨口从村上春树另一篇短篇<雪哈拉莎德>挪用来第三层文本:家福妻子「音」在每次高潮时向他和情人讲述的剧本/梦境,包括「我的前世是八目鰻」这神来之笔。滨口似乎觉得<木野>里经歷魔幻的男人的自我觉悟不够有说服力,因此补充了妻子角度的这一伏线。

最后滨口还加上了女主角、司机渡里美咲的少年往事,和音的情人高槻的后续故事,前者主要是她与母亲的痛苦,甚至还有母亲的分裂人格;后者的突发犯罪与觉悟,为他开口规劝家福补充了心理动因。这两者的展开充满现代戏剧的套路,和作为近代戏剧的《凡尼亚舅舅》恰成对比。

这时候你才发现,不但渡里是家福的司机,高槻、音、甚至凡尼亚舅舅的外甥女索尼婭,都是家福的「司机」,因为家福並不懂如何「驾驶」自己的心。

「『不过无论是彼此应该多么了解的对象、多么相爱的对象,要完全窥见別人的內心,终究是不可能的事。去追求这种事,唯有自己难过而已。不过那如果是自己的內心的话,只要努力,应该就能確实窥见努力多少的份。因此,结果我们不能不做的,大概是和自己的心巧妙地诚实相处吧。如果希望眞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笔直凝视自己的內心。我这样想。』这些话似乎是从高槻这个人內心的某个很深的特別场所,浮上来的。」

这是村上春树原著里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在电影里让高槻这个貌似轻浮的小白脸,对貌似成熟稳重的家福说出来,未免有点讽刺。然后家福恍然大悟,须知这也是音想要对他说的——回到故事的开始,家福面对不了幼女的夭折,麻木地活著,然后他面对不了妻子的出轨,继续假装没事发生,最后间接导致了悲剧,其间的警號,恰是音所讲的「闯空门」故事。

梦境一般的故事里,音是一个偷进暗恋对象的家的中学女生,她一再地留下「物证」希望被发现,但即使到最后她留下的是一具被她杀死的尸体,对方还是无动於衷;她只好对著新增的监控摄像头大喊「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故事的后半部分,是高槻转述的,因为作为丈夫的家福拒绝了音最后的沟通。讽刺的是,高槻也通过这样向家福坦白了自己的杀人。而家福却永远没有机会向音坦白。

高槻被捕,渡利接力来救渡家福和自己,她的姓氏和职业(司机)已经暗示了她的摆渡人身份。面对內心深渊和接受女性的救赎,这是村上春树一以贯之的主题,从《发条鸟年代记》到《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等小说莫不如是,滨口龙介忠实地加深了它的细节和轮廓而已。

渡利首先被救渡,来自於家福善意安排她观看了《凡尼亚舅舅》的彩排,又执意让她和韩国演员夫妇成为朋友,哑演员饰演的索尼婭角色更启示了渡利。既然家福/凡尼亚舅舅无力开好这趟命运快车,那就由渡利/索尼婭我来吧,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內心独白。

所以渡利与家福是互相救赎的,正是成为他人的拯救者,我们自己才能摆脱受害人与施害人这痛苦的双重身份。家福在最后痛苦抉择中(他要不要再度饰演凡尼亚舅舅)时本能地让渡利带他去她的北海道家乡,其实就是潜意识承担了救渡者的职责。

音去世之后依然参与著家福的心灵之旅,电影的最大创举就是让她生前替家福读剧的录音《凡尼亚舅舅》一再在车上重播,启示了对契訶夫一窍不通的渡利,也启示了自以为很懂契訶夫的家福,他终於发现自己一直念叨著的「我一直在扮演自己不是的人」不只是句台词,而是警钟。他和音未能在现世演下去的戏,在车子这个最狭小的舞台上继续对答,直至觉悟。因此,最终的救赎者,是已死的音,是契訶夫。

电影的最后镜头,家福不再出现,时间线和我们的现实相交,他的车被渡利开到了韩国,左舵的SAAB车离开右舵的日本终於走上了合拍的路,渡利还载上了一条跟她在韩国人夫妇家中所见相似的犬。接下来的故事,该是戴上了口罩的渡利、和我们如何面对新世界的考验了。

(原刊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