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不如上 BOSS 直聘找工作
作者:蔡菜 豆瓣@caicai & 冷罐 豆瓣@普通罐子
《神奇女侠》有一个不经意的题眼。戴安娜和芭芭拉在餐厅一起约会时,芭芭拉表达了她对戴安娜的羡慕:“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性感大蜜,强壮自信万人迷。”
没有哪个超级英雄会无视普通人的梦想,他们一般会用至纯的精神力量引导普通人成为新的超级英雄,于是蝙蝠侠有了罗宾,钢铁侠有了蜘蛛侠,美国队长有了猎鹰。
但神奇女侠不一样,她先是称赞芭芭拉多么天真善良,然后礼貌地回避了这个话题,言语间泄露了一丝精英主义的傲慢:“我有你想象不到的压力” —— 表情很微妙,礼貌中带着抗拒,潜台词是:你们这些凡人,怎么支配神力?
所谓 “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以往的超英电影总是会让那些有着强烈信念感的普通人有机会成为英雄,哪怕某一个瞬间或者某种特定意义上的英雄,它们赞颂人和英雄共通的美好品质,底色是 “你也可以” 的温暖鼓励;
但《神奇女侠1984》却让戴安娜以一种和凡人对立的姿态,单枪匹马地教化了整个世界,她不需要普通人的帮助、不鼓励他们有僭越自己能力的梦想,整个片子像是一句对全人类恨铁不成钢的说教:“咱就好好过自己的,别做梦添乱了,不好么?”
胆敢对全人类丧气,戴安娜的价值观必须无懈可击。为了证明戴安娜伟大领导的正确性 —— 而且是唯一的正确性 —— 电影只能牺牲逻辑。
当大反派麦克斯·洛德拥有了许愿石的能力,整个世界因为这些愿望的实现而变得混乱:
埃及石油大亨想将所有的异教徒阻隔在自己的土地之外,于是,一堵高墙应声筑起,同时也切断了墙内百姓的水源;
美国总统想要更多的核武器,以便在军备竞赛上压制苏联,而受到威慑的苏联只能率先发射核弹;
愤怒的顾客许愿服务员马上暴死,服务员则以牙还牙,希望所有像对方一样的爱尔兰人通通被驱逐出国;
女的许愿变美变大明星,男的许愿开保时捷成为世界首富。
要么是不计后果的极端政治诉求,要么是怒不择言的口舌之快,要么是中产阶级无忧无虑的白日梦……电影的刻意在这里达到了峰值:它为什么单单选择了最贪婪、暴虐、肤浅的,却不对温饱线以下的、关乎生存的愿望投去哪怕一瞥呢?
人类肆意地发挥着自己的劣根性,世界失去了秩序,正是在这种极端情况下,神奇女侠让大家放弃自己愿望的号召才获得了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性和正当性。毕竟,她都为了世界重回正轨先放弃了自己的爱人,全人类有什么理由不跟上戴安娜先驱的脚步?
但只要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条逻辑的蹊跷之处,它将人类的愿望一股脑视为贪婪的产物,将多元的意识形态拍扁为极权和对立 —— 世界失去秩序的结果,就建立在如此武断的假设之上。
别的不说,那些因为石油大亨的墙而喝不上水的百姓们,难道不会许愿让那堵该死的墙消失吗?而那些在画面远景里举着反核标志的左派们,怎么就不会不许个 “世界和平” 的愿望来终结国家元首之间的过于愚蠢的自杀式博弈呢?
但必须这样,否则,电影就无法自圆其说。
这种吊诡已经不能仅仅用剧作 bug 来解释,它说明电影的创作团队根本不关心世界的真实性。他们将世界的混乱归因到欲望太多,接着,又在欲望与卑劣之间粗暴地划上等号,只为了一个绝对正确的神话,为了戴安娜的伟光正形象。
一个简单的道理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愿望,信仰不同、种族不同或国家不同的人,其愿望往往合理但相互矛盾,一些人最狂野的愿望已经实现,但另一些人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无法保证。
世界的冲突,来源于愿望与愿望之间的冲突和牵制。
但《神奇女侠1984》竟是难以置信的扁平和狭窄,它用一句 “愿望太贪” 消解了所有的复杂多义,又用“知足常乐” 的老百姓道理横扫所有的世界性痼疾。在人类的一致性从未而且永远也不会实现的事实面前坚决地别过脸去。
电影最后,全世界人民都在感召下心甘情愿地还回了自己的愿望,世界大同,令人感动。但你仍不禁会问,真的吗,他们真的都是自愿的吗?
你看那个唯一持强烈拒绝态度的芭芭拉,是如何被戴安娜杀鸡儆猴一般的武力制服。
设想一下,如果芭芭拉跟其他人一样,用健康换取戴安娜的美貌和力量,戴安娜逼迫她交回愿望的强硬似乎就显得有点不近情理 —— 毕竟,这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于是,偏偏,芭芭拉丧失的是为人之本:人性和善良,后面更是成为了全世界暴虐的化身,等于直接把 “恶人” 俩字贴在了脑门上,必须被顺势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如此一来,戴安娜对芭芭拉的剥夺就追加了拯救的意味,剧本再次扶正了戴安娜的正义性。
坚决地站在某一特定阶级的视点上,以片面的真实取代全部的事实、将复杂的矛盾偷换为简单的矛盾,在虚假的假设下证明自己的正确,如果有人不服,那就将 Ta 判为人民的反面 ——这一切都是政治宣传片玩烂了的套路。
多么可笑,当电影大张旗鼓地用麦克斯·洛德的形象讥讽川普时,却如法炮制地遵循了另一套政治宣传语法,推出了一名心怀大爱的新时代女性领导者,但其本质却是一位独裁者。
在最后的那场独白中,戴安娜说她没有奢望,其实她是在说,她的愿望是所有人都放弃自己的愿望,留在这个无限美好的1984年。当全球人民因这种真善美的精神感召认清现实、放弃幻想时,神奇女侠成了唯一实现了愿望的人。
如果粗暴划分,电影叙事可划为两种,一种是左派叙事,一种是右派叙事。前者的视角是底层、是失败者,而后者的视角是上流,是成功者。
如果你进入成功者的视角,就会享受主角用天然的 —— 也是符号化的 —— 正义性去战胜“邪恶”的过程,迪士尼的童话故事正属于此类。
而如果你进入失败者的视角,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多义,看那些底层的受难者如何在结构性的不平等中挣扎后被毁灭。
从诺兰的《蝙蝠侠》开始,超级英雄电影就启动了自我反省的进程,在右派叙事中融入更多左派叙事元素。
蝙蝠侠和守望者们会不断质疑自己是否做了真正正确的选择,富二代韦恩不得不像 V 一样带上面具,成为暗夜骑士。他从未得到民众的认可,必要时,他还要牺牲自己,化身为哥谭市的罪恶形象。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神奇女侠》是超级英雄电影的一次大倒退。影片开头的智勇大闯关,年幼的戴安娜在汉斯·季默恢宏的配乐中一骑绝尘,这隐喻再明显不过 —— 戴安娜天生就是亚马逊第一,智勇双全、天赋秉异,注定肩负世界和平的重任。长大之后,她有钱有颜有地位,品味高雅、强壮健美,没有不会读的文字……
这一切美好的符号,都在固化神奇女侠的正义性,整个片子如同一个竞选宣传片,她必将带领全球人民 Make Earth Great Again。
《神奇女侠》被期待成为一首女性主义的战歌,但现在来看,戴安娜不过是一真人版迪士尼战斗公主,她来自旧世界、来自保守主义,她小心地绕过每一个难解的矛盾,最后用一种大获全胜之姿硬塞给我们一套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案。
但别忘了,这个完美的形象可能比那块凡事讲代价的黄水晶更加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