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東北人在看完此片後陷入了深深的疑惑,為什麼,這個片子裡的東西,不管是服裝、布景、為了生孩子而放棄養狗的動機、甚至是反複作為背景音的鐘表滴答聲,都是能讓東北人感歎“這也太東北了”的細節,但裡面的這些人,怎麼就不像是真東北人呢?

說得更明白些,不像東北人,當然不是辨别不出他是東北人的意思,而是明明知道他是東北人,說的是東北話,但就是不相信他是東北人,也不相信東北人這麼說話。

從這個角度來說,《東北虎》是一部極有意思的電影,前提是不要把它當成電影去看,一個角度是,不妨把它看成是一部東北人感知吸納了大衆傳媒對“東北人”的外部想象,不由自主地、甚至是過多地受到了這種想象的鼓勵,從而用東北人最擅長的藝術手法 —— 即模仿 —— 帶着自我激賞的心情模仿了自己,所演出的一場的超現實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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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虎》裡遍布關于東北的刻闆印象,不是表面視覺上的刻闆印象,而是感官、情緒、性格、沖突塑造等方面的,審美上的刻闆印象。比如:“既兇猛又窩囊”、“既锱铢必較又富有同情心”、“既‘社會’又無措”、“既冷酷又溫情”、“既荒涼又詩意”、“既喜劇又悲劇”,這些典型的東北張力似乎成了角色性格和行動的唯一準繩,也導緻人物和劇情都淪為了這種審美的提線木偶。

角色說詞兒時都不像說人話,也沒有遞進感,更像是在極力展示這種東北審美下的東北腔調。如果試着去形容一下這種東北腔調,我隻能說,它是一種緩慢、頓挫、煞有介事的說話節奏,無論說了啥,這種說話節奏都能将你所表達的事,上升為更大層面的“事兒”,令話語自行發酵出一種溢出其本來意思和情景,擊中了更接近事物本質的深意。這樣的腔調生發于東北人含混、誇張的表達習慣,一邊是對生活細節的直接抓取,一邊是經驗主義式的武斷總結或囫囵升華。耿軍敏銳地察覺到這些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東北人的日常交流和段子中的幽默因子,将其提純,并以極高的密度展示在電影中,諸如“傷感,沒意思”、“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名詞動詞多用,形容詞,慎用”、“有時候堅強,約等于狠”、”他不是被我騙了,是被假象騙了”等等等等,比比皆是。

耿軍實在太喜歡、也太珍惜這樣的語言和表達節奏,即便在一些不怎麼貼合情節和人物的地方也舍不得放棄。比如,當章宇和馬千裡被催債人扔進窗戶的洋蔥砸中腦袋,雙雙躺在地上時,章宇突然用遼視小品的語氣問,“以前,出現過蔬菜嗎?”,馬千裡答,“蔬菜進門,這是第一次”,又如,馬千裡和章宇提到自己想用金鍊子換的錢去趟向往已久的南方,章宇突然出神,說,“我也想去,想跟沙灘上的美女,玩耍、追逐、嬉戲……永遠玩耍,永遠嬉戲“,電影中,幾乎每一句詞都被寄予了要顯露出這種東北幽默的厚望,演員說詞兒極慢,說完一句,要等兩秒說下一句,甚至不惜頻繁切到怼臉特寫,用鏡頭語言提示觀衆“黑色幽默要來了嗷”。

實際上,“金句密集”本就是《東北虎》的宣發點之一,片方還制作了一系列的“金句海報”(抛開具體電影來說,“句句金句”也往往不是好事,這意味着電影裡充斥着戲劇性場景、超出角色經驗和立場的機智對白,以及,特别恰到好處的沖突,意味着電影所表達和承載的東西與社交媒體段子之間沒有“差額”),但《東北虎》中的東北磕兒效果遠沒想象中有意思,就像一張過于纖毫畢現的HDR照片會讓人覺得失真,經過過于刻意提純後的東北話也會讓觀衆生疑,結果是,觀衆感覺到了電影中角色對于大衆認知的“東北幽默”的強烈自知之明,于是,電影變戲劇了,寫實變間離了,幽默被解除了,東北人學啥都好笑,但至少在《東北虎》裡,他們學不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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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塞滿了純度過高的東北磕,也塞滿了被蓄意拉長了的、太有東北文藝作品審美的戲劇沖突。《東北虎》缺少一種貫穿全片的引力,回想起這部片子,我所能記住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系列的“場面”。

比如,馬麗跟她懷疑的小三在樓道裡的對峙場面;馬麗以吃下有毒的飯菜為威脅,逼章宇找出小三的場面;馬麗、章宇和小三在飯店合影場面;章宇和馬千裡在派出所門口互跪場面;章宇帶着詩人去收拾馬千裡,但最終看着倒在雪地裡的馬千裡不知所措的場面……我甚至覺得,耿軍是先決定拍讨債、出軌、抓小三,後再找轍,用不咋必要的因果将其連成一個故事。

而這樣的場景,又與耿軍對東北語言魅力的運用有着異曲同工之感,他敏銳地感知到其中不費吹灰就能生長出來的東北式張力:豁出去的狠人;每句話都暗藏玄機的社會磕;一觸即發但卻克制住的情緒;油滑又真誠的老賴;有人給你送帶魚也有人砸你車的人情糾葛……電影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對不同沖突的機械展列,人物像是在擺姿勢,而這些沖突所展現的情感狀态,仍是全然不超出一個讀過幾本東北文藝複興作品的非東北人,對于東北審美上的想象。

所謂“東北文藝複興”也複興好幾年了,大衆熱切地分析着東北作家所描述的陌生的北國生活,發現了黑色幽默,挖掘了悲涼底色,不管人家曾經構沒構起來,都以自己的生活為依據,說人家解構了。當然,作為東北人,模仿是種族特長,幽默是條件反射,他們模仿了很多既有形象,誰也攔不住他們模仿成為了某種既有形象的自己。《東北虎》中,東北創作者們不滿足于自我書寫式地展現另一種生活,而首次如此顯著地顯示出來的對于外部目光和審美想象的内化和自覺,使之成為了一部非常有意思的作品。

更有意思的點在于,《東北虎》是如此的真誠,就像電影用動物園裡來回踱步的東北虎映照東北人一樣,不可避免地充滿了熱忱的自我欣賞,這使得電影即便充斥着對外部審美想象的回應和重申,也絕無一點迎合之感,倒有一種請全國人民看東北的地主之誼,對我來說,這種氣氛本身,比《東北虎》這部電影,更加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