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寫于2019.12

原載于 BIE别的

最近上映的一衆國産片中有一部令我心有餘悸,是薛曉路導演的《吹哨人》。

從這幾年的《我不是藥神》、《無名之輩》、《嘉年華》、《送我上青雲》、《少年的你》……精确揭開某一社會創口的現實主義題材似乎已經占據了本土票房的半壁江山,對于《吹哨人》來說,不論是命名、宣發,還是片尾對真實吹哨人的法制晚報式輪播,似乎都貫穿着一種追随《我不是藥神》的強烈願望,甚至,主角的設定也有點相似 —— 一個平凡、有點窩囊的不完美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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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吹哨人》 講述了一個男人和他的小三曆經千辛萬苦挫敗西方勢力的陰謀,拯救了中國,最終因愛國而獲得原配和兒子諒解的溫情故事。

開篇,導演拿出了自己最順手的 “出國” 和 “婚外戀” 元素,用半部《呂漢遇上墨爾本》交代了背景:澳大利亞一能源公司要為呂漢煤炭集團,一個中國的國有企業輸出煤炭汽化技術,澳方華人職員馬哥(雷佳音飾)因此與呂漢方董事長夫人、自己的初戀情人周姐(湯唯飾)重逢,二人共度春宵,雙雙出軌,次日,周姐起晚誤了飛機,飛機墜毀,周姐決定就此裝死,原因是周姐老公受賄貪污,周姐心理素質不好無法承擔,“我想重新開始“,她眼淚盈盈。

馬哥想幫周姐黑在澳洲,可竟有殺手對周姐窮追不舍,逃亡中影片進入第二章節,馬哥帶着周姐上天入地,從澳洲一路殺到非洲,不僅用炫目的車技擺平數個職業殺手,憑借靈活的走位從高度戒備的工廠裡全身而退,更是用區區一台大疆無人機就擊退了持槍敵人的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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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也随之揭開秘密:第一,周姐知悉老公的所有髒事兒,所以老公雇來殺手滅口;第二,澳方隐瞞了技術的緻命缺陷,官商勾結,用一筆巨款收買了周姐老公,而一旦如果技術投入使用,呂漢可能會被炸毀。

影片就這麼從都市懸疑硬生生地嫁接上了好萊塢動作,還是頗為經典的 “猛男帶着美女旅遊培養感情,順帶過關斬将揭開謎團” 的雌雄大盜模式。02 年《玩命快遞》裡的傑森·斯坦森、18 年《海王》裡的海王,今年《雙子殺手》裡的威爾·史密斯,都充當了 “猛男導遊” 的角色,但他們要麼是退役傭兵或職業殺手,要麼是天生神力的海洋之子,隻有馬哥,公司管理層,微微發福,除了有 “小馬哥” 的綽号,跟打架這事兒毫無關系。

淺了說,這是劇情上的不合理,更深層次的,這也許恰恰說明了導演對吹哨人背後真正故事的毫無興趣。

在《我不是藥神》中, “藥販子” 的身份是從頭到尾的叙事基礎,随之而來的是怎麼進貨、運貨、瞞過警察的考驗,還有主角作為一個藥販子的能力上限。反觀《吹哨人》,雷佳音所經曆的諜戰風雲、槍林彈雨、解密推理,卻全是一個 007 該面對的難度。

這樣的好萊塢式處理并不能展現 “吹哨人” 的不易,隻是另一位 “特工” 毫無懸念的厲害,導演似乎忘記了,比起主角的 “能力”,他所做出的 “選擇” 才是現實主義的題眼。換句話說,用被好萊塢咀嚼得爛熟的、工業化的跌宕起伏去替代吹哨人所面對的真實世界,這大概是對現實進行的最幼稚的貶低。

接着,電影進入了比《諜中諜》還要飛的第三章節:邪惡的澳大利亞人把要出庭作證的周姐撞死,馬哥也被撞暈過去。但鏡頭一轉,馬哥又奇迹般痊愈了,他滑着中國的端午節龍舟進入橋洞下的管道,順着管道潛入市政府大樓。埋伏好的華人同胞們有的打掩護、有的斷電閘、有的轉換電視電路,配合無間得像從事了十年的間諜工作。而這一切,竟都是為了在全市政府白人的層層警戒下,将馬哥公司技術缺陷的證據展示給來澳大利亞訪問的中國能源部部長。

在西方人與中國主角團緊張的捉迷藏中,全片迎來了情緒上的高潮,但高潮裡,全是導演牟着勁兒操縱觀衆情緒的痕迹。這樣的劇情建立在一種被影片視為理所應當的極端邏輯裡,即:不僅馬哥所在的澳大利亞公司的外國人是壞的,整個市政廳的外國人都是要提防的,外國的法律形同虛設,外國的黑惡勢力隻手遮天,外國的媒體隻會用馬哥和周姐的桃色新聞模糊焦點,澳大利亞沒有正義,隻有這個碰巧來訪問的咱國大部長才是唯一的救星。

甚至,主角沒有通過發郵件、打電話或使用因特耐特給總理寫信這些樸素的方式傳達情報,而是選擇了難度最高的組團侵入對方政府大樓,他們用令人眼花缭亂的配合重現了跟革命同志交接情報時的千鈞一發,在對方的地盤上上演了一場極具觀賞性的雖遠必誅型練兵,除了确實能動員觀衆的愛國情緒之外,我看不到任何意義。

真相大白,在部長對主角的出生入死表示贊賞後,他說出了一句極有意思的台詞:“其實我們早就發現問題了,已經在調查了。” 為了展現國家的無所不知,連馬哥的個人英雄主義都不能太過突出,跟憋屈谄媚的吹哨人比起來,戰狼是多麼淳樸有勁兒的中國大隊長。

看到這裡,我恍然大悟,為什麼《吹哨人》的故事講得連自己的标題都沒有解釋清楚 —— 狂熱的愛國主義,正是現實題材作品最大的阻礙。

維基百科上說,“吹哨人“ 這個詞是指一個為了社會的公平正義,選擇将組織黑幕公之于衆的内部人員,但電影卻從未執着于探讨吹哨人所追尋的正義内涵,而是在第一時間,将公平正義與愛國主義情緒緊緊黏在了一起。接着,又用對外國人極其扁平的面具化處理,對國外法律缺席、媒體無用、黑勢力一手遮天的杜撰式描述,将話題從 “正義是什麼” 轉移到了 “正義應該掌握在誰手裡”。

其次,身處内部的吹哨人必須經曆社會正義與個人利害之間的權衡掙紮,但馬哥沒有,他揭露的似乎是自己的公司,但中國人才是他排名第一的身份認同,保家衛國,打倒西方惡勢力,有什麼可猶豫的?藥神能猶豫要不要為了保全自己而放棄賣藥救人,但馬哥決不能在關鍵問題上體現人物灰度,沒有什麼能跟國家利益分庭抗禮,困境不是真困境,都是自表忠心的小測試。這樣說來,馬哥唯一的污點就是跟周姐搞過一次婚外戀,周姐想跟他搞第二次時,他拒絕了,很堅定。面對着敵人的槍炮和子彈,别說内心的掙紮,馬哥一直越挫越勇,他不是吹哨人,而是一匹低調而不坦誠的戰狼罷了。

就這樣,影片變成了現實主義人設、愛國主義情緒和好萊塢動作片叙事三個爆款之間的暴力聯乘,薛曉璐導演汲取了《北京愛上西雅圖》中的出國、婚外戀,《我和我的祖國》中的愛國主義,調動了自己所有的經驗,最後貼上了一個 “吹哨人” 的僞現實主義标簽。它以現實批判開頭,接着又用特工電影的無所不能覆蓋了現實的真,最後,又用極緻的愛國主義,輕輕地否定了男主的個人英雄主義。好一場漫長的掌嘴,好一堂扭捏的愛國主義教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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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影片質感十分好萊塢,最後還用 “蝙蝠俠和哥譚市” 形容 “馬哥和呂漢”,對西方的批判靠西方話語抒發,真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巧妙!圖片來自豆瓣用戶 @高級動物

但難得的是,《吹哨人》實現了三百六十度的一敗塗地,是幾近完美的反面教材 —— 反面教材是最好的教材,這也是一種現實意義,它值得我們沉痛的尊重。

封面圖來自豆瓣用戶 @高級動物

編輯:Alexw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