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棋局》:它不只是一部天才少女主导的爽剧

“后翼弃兵”是国际象棋开局的一种走法,它被屡屡提及,源于网飞(Netflix)的同名美剧,中文译名又叫《女王的棋局》。这部剧只有七集,根据沃尔特·特维斯的小说改编,由斯科特·弗兰克撰写剧本,讲诉的是一个国际象棋天才少女的成长故事。更准确地说,是成为天才所需要的代价。

它不只是一部天才少女爽剧,借助女主角贝丝·哈蒙的故事,《女王的棋局》探讨了女性、友谊、亲密关系乃至冷战的问题,在个人成长与宏观政治之间,创作者找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表达方式,它让观众看得过瘾,又没有使剧作流于肤浅,贝丝·哈蒙一路上的成长困惑,其实折射了战后女性的成长历程,关于身体,关于情感,也关于女性如何在父权制社会中争取地位。《女王的棋局》并不标榜自己是一部女性主义作品,但它闪耀着女性特有的光辉与力量,是一部真正展现了女性成长、事业及丰富内心的杰出作品。

近些年流行一个概念,叫“大女主戏”,一个大字,凸显出女性在剧中的分量。但如果细究起来,在“大女主戏”里,气质温顺的女人往往更容易笑到最后。准确的说,如果一个女人长着和气的外表,操持温柔和气的腔调,又得到三两权贵的保驾护航,她很可能成为笑到最后的女人。而那些个性强烈,真正特立独行的女子,在这个框架中反而难以活到最后。相比之下,《女王的棋局》肯定的其实就是像贝丝·哈蒙这样个性鲜明的女性。她不温柔、不体贴,不善于察言观色,也懒得去经营爱情和家庭,她全心全意热爱的,不是异性和权力,而是国际象棋,而男人对她来说,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品。

就是这样一部剧,跳出了大女主戏的陈词滥调,提供给观众一种久违的爽感。因为它敢于冒犯陈旧的剧作表达,张扬出不受驯服的年轻气质。它是一部立足于女性,同时摆脱陈词滥调的作品,导演和编剧利用成熟的视听语言、出色的故事结构,令人信服地展现了一位天才少女的内心世界。

该剧的功力体现在它对叙事的稳妥控制上。一部讲国际象棋的剧,要吸引人并不容易,但该剧敏锐地找到了女性成长体验这一切入口。毕竟,天才做主角,很容易让人提不起兴趣,大部分观众不喜欢看一帆风顺的人生,比起天才的坦途,观众更乐意看人生的磨难。塑造天才,如果只是表现她如何优秀,不会有太多观众乐意看,为什么?因为如果她总是赢,那她的人生就只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直线,而不是更符合戏剧节奏的波浪线,她的故事也就不会令生活中摸爬滚打的普通人有所共情。

正因如此,《女王的棋局》立足在女性成长上,而不只是呈现一位棋手的非凡之处。剧中前两集着力描写了少女贝丝的孤独,她童年时遭遇车祸,母亲去世,自己被送进了陌生的孤儿院。在孤儿院,她很难得到真正的温暖,偶然间与老人下棋的经历,才让她有所寄托,逐渐热爱上国际象棋,开始自己的天才之路。贝丝·哈蒙有吸镇静剂的习惯,正是由于她年少时饱受孤独之苦,隔绝和压抑的环境,让她依赖于酒精和药物。成为天才,背后也是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一个天才的光鲜与隐痛,这才是《女王的棋局》里持续讲述的主题,导演既呈现出贝丝·哈蒙如何过关斩将,像大女主戏一样闪耀的道路,又真实地呈现出她生而为女性丰富的精神体验,主角不是一个天才模板,也不是女性主义教科书的工具人,而是一个敏感、丰富、细腻、难以被教条所驯服的女性形象。她挑战男权社会的逻辑,但也厌恶媒体对她的选择性报道,她不希望仅仅被视作“性别特殊”而得到优惠对待,而是凭借自我的实力,一步步在国际象棋的舞台上大放异彩。

主角贝丝·哈蒙实际上是一个虚构人物,它部分借鉴了美国传奇棋手、前世界国际象棋冠军 鲍比·菲舍尔(Bobby Fischer,又译“鲍比·费雪”(1943-2008)),此人性格怪异,但天赋卓绝,他是菲舍尔任意制象棋的发明人,也是美国历史上最传奇的国际象棋棋手,1972年,正是他挑战时任世界棋王斯帕斯基,并打破前苏联棋手的垄断地位,成为首位美籍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在前苏联称霸国际象棋领域的年代,费舍尔的胜利让美国媒体倍感兴奋,因为这是美国第一次在国际象棋领域战胜前苏联。剧中贝丝·哈蒙与前苏联棋手的决战,就是从费舍尔的职业生涯中汲取灵感。

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常会落入堕胎、婚姻、三角恋的套路,而《女王的棋局》特别的一点,就是它敢于绕开套路,去寻找更加不一样的电影叙事。这部剧写到了孤儿院、女性青春,乃至女性对自我身体的探索,但避免了大女主剧常见的陈词滥调。《女王的棋局》不写堕胎,也没有家暴、出轨,大女主戏常见的俗套,它一一抛弃,全心全意投入在对天才棋手的塑造上。既使得她的天才变得可信,又不让这个人物离观众太远。整部剧里有大量关于国际象棋的术语,比如后翼弃兵、西西里防御、四回合将杀等,但这并没有让全剧显得枯燥、乏味,而是起到了增加专业性,为剧作增光添彩的作用。

编剧照顾到观众的知识门槛,所以在故事设计上采用了层层递进的叙事,开篇从天才棋手的童年讲起,呈现出她在孤儿院孤独、疏离的时光,使得观众对她的第一认知不是高不可攀的天才,而是同样有脆弱一面的女孩。剧作首集有一个重要角色,就是在孤儿院里下棋的老头,他承担的叙事作用非常明显。第一,他是少女兴趣的引路人,让少女发现了国际象棋的乐趣。第二,通过他的介绍,观众能很快明白后翼弃兵、西西里防御、四回合将杀等术语的意思,更加理解剧作,这样的衔接也不会生硬,因为在剧中,老人恰恰是一个对女孩讲解国际象棋的角色,他相当于女孩的知识启蒙。

该剧的配角虽然戏份不多,但不乏闪亮之处。比如帮助过女主角的黑人女性乔琳,她不甘心永远被压迫和轻视,因此努力学习,攒钱攻读法学院,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利用学到的法律知识去帮助饱受欺凌的群体。又如该剧的一些男性棋手,他们并不是刻板的男性角色,而是跟贝丝竞争、相识,直到后面互相理解,在贝丝受挫时,给予她宝贵的帮助。

可以说,这部剧很少废笔,每一个角色、每一处情节都有叙事作用。它的故事线是简单明了的“打怪升级”,但在这层表面故事之下,编剧注入了不少细腻的思索,比如在剧里有一个情节,贝丝·哈蒙下棋结束后,第一次来月经,一位欣赏她棋艺的女士善意地递给她一包卫生巾,贝丝·哈蒙窘迫地进入厕所,清理大腿内侧的血丝,当她出来时,她对善良的女士说:“第一次来这个时,一度以为自己生病了。”女士体贴地安慰她,分享了自己初次月经差点晕过去的经历。

在过往的文艺作品中,描绘女性月经感受的作品其实并不多见,诸多男性视角的作品,对女性充斥着猎奇的想象,男作者们呈现肤白貌美的女性,但很少提及女性为生活所承受的代价,对于女性的月经、生育,更是如同难以启齿之事般将其隐藏。但月经和生育并不可耻,它们是很多女性生活中的重要组成,因此如果要描绘女性,忠实而细腻地呈现一个女性的生活,而不只是猎奇般地满足市场需要,那么女性生命中褶皱的、被遮蔽的部分,其实要比那些光彩更值得叙述。

只可惜,大女主戏的出现本来是为了发出女性自我的声音,打破男性视角对女性的单一叙述,但在步步迎合之中,大女主戏愈发成为注入鸡血的爽文,分享着和男性帝王剧一样的“上位”逻辑。在粗制滥造的一些大女主戏里,女人一生似乎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权力的游戏,另一件是赢得男性喜爱。剧中的女性无论是在职场还是在学校,都犹如宫斗剧里步步上位的妃嫔的变体,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在职场中和女同事拼杀,一个在宫廷里和皇后争斗,而最终,她们都赢得了男性领导者的喜爱。这个叙事结构看似彰显女性独立,其实依旧遵循着父权制的规则,因为在这些剧里,作者对女性的理解仍是单一的欲望想象,而不是将女性从男性的欲望里解脱出来,去呈现爱情、婚姻、权力斗争之外的、其他参与到女性生活中的东西。

而这正是《女王的棋局》成为一股清流的原因。它把重点放在了女性的热爱之事,而不是女性如何迎合到男性的热爱与审美中。它讲述的是一个天才少女如何追求自己的热爱,如何在男性曾经占据垄断地位的棋坛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再是关于宫斗、关于爱情,细心的观众会发现,贝丝·哈蒙的生活里仍旧有情爱、有权力的影子,但那已经不是她的重点,她不是爱情的附庸,也不是美苏冷战中的棋子,更不受制于哪一个男人,她是她自己,忠实于自己对国际象棋的热爱,她犹如一个圣徒般虔诚地钻研棋艺,在漫长的一生中,因为找到热爱的事物,明白自己追求的方向,她快乐、充实,把握住生命的实感。

贝丝·哈蒙的一生也不是单枪匹马的一生,在剧作后半部分观众会看到,女性与女性之间的友谊,乃至超越两性区分的、基于同样爱好与理想而缔造的友谊。在战胜曾经不可一世的前苏联棋手博科夫的道路上,贝丝·哈蒙并非一帆风顺,相反她曾两度败在与博科夫的对弈中。在最煎熬的时光,她大量服用镇静剂,面对养母的离开,夜幕中,这个世界上她仿佛不再有亲人,举目四望,都只有自己的孤独暗影。而就在这时,友谊的力量救济了她,包括爱护她的朋友,乃至曾经与她为敌的对手,《女王的棋局》展现了一种高贵的友谊,它并没有为了凸显女主而弱化对手,相反,它展现的是那份基于欣赏而形成的惺惺相惜,是伯牙与子期相遇,周郎顾曲,知音犹在。

因此,《女王的棋局》虽然保持着淡雅、清冷的风格,却并不幽怨,而是在寂静清疏的长夜中,指引观众看到月色下的荧光。它呈现女性棋手在生活中的不易,但在结局留了一个希望的尾巴,它反映现实的残酷,但是对于人性,编剧仍然善意地去表现那些人性中高贵、温柔的部分,而不是局限在两性对立、权力斗争的话语里,或许正是如此,这部作品才脱离了一般大女主戏的局限,显露出一份诗意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