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现代启示录》,我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开始,以便到达。但很快的,因为它的艰涩和晦暗,因为我的智力的焦虑,我必须尽快定下开始之锚。我找到了。而能够到达什么地方似乎就不再怎么重要了。那么什么东西获胜了呢?是我,还是我的智力。或者,什么为之死去了呢?

也许所有的现代性都体现在艾略特的诗里:

在思想

和现实中间

在动机

和行为中间

落下了阴影

因为你的是国王

事实上《空心人》这首诗下的引用句是“库尔兹——死了”。它出自康拉德的小说《黑暗之心》,而《现代启示录》正《黑暗之心》的改编作品。

导演科波拉在电影中倾注了太多的焦虑,不惜血本独资拍摄,隐喻和哲学思考遍布全篇,这意味着这是一部极其个人化的作品。可以说,这是比《教父》更有资格成为科波拉代表作的作品。

我并不想复述《现代启示录》的剧情,一方面科波拉只是借用了《黑暗之心》的故事和象征,一方面,我坚持认为任何转述都会出现偏差。

不论我对自己的直觉多么自负,都不能回避铁幕时代的现实影响。但汲取更多的具体事件,也很难有助于我们去认知那个背景,因为大写的历史总是和个人的具体记忆存在差异。我个人只认定,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在苏联解体那刻,以及全球化经济的开始,它进入了一个低迷期。由其催生出来的文化现象也近乎绝迹。为什么会这样?我引用《西方的没落》中的一句话:对于一个动物来说,真理是不存在的,唯一存在的就是事实。这个事实并不是指跨域地理、时间的真相,而是眼前的确实可见、可闻的事实。普罗大众正是围绕这些“确实的”来行动的。

同样的,《西方的没落》的作者面对具有讥讽意味的问题,“真理是什么呢”也给出了一些答案。他认为,真理是“思维的目标”。这不在于“真理”是否科学或是不科学,也不在于是事实或是非事实。而我个人的观点,则是:超验的人格中枢、内化的审美道德。(有兴趣,可看我关于《邮差总按两次铃》观点中最后一部分)

那么这些和《现代启示录》有什么关系呢?

我仍然需要引用一些句子。《金枝》中谈及:巫术和科学都认定事件的演替是完全有规律的和肯定的……不定的、偶然的和意外的因素被排除在自然进程之外……它们用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去引诱疲倦了的探索者、困乏了的追求者,让他们穿越对当今现实感到失望的荒野。

而当具有比较深刻思想的人意识到人在自然之力面前的渺小时,促成了巫术到宗教的转变。但我真正关注的是《金枝》作者的思虑:对于巫术功效的信仰,是一种真正全民的、全世界性的信仰……在社会的表层下,如此牢固且不受宗教和文化表面变化影响的愚昧阶层之长久存在,对人类的未来有何影响?

巫术的功效就是巫师站在山顶祈雨,而雨如期而来的事实。我需要再次强调,这个事实是确实可见、可闻的事实,而非真理或是真相。可以说,原始人对雨的需要,促成了祈雨这一事件成为事实。但情况远非那么简单,人作为脱离自然界的存在,进入社会这一新家庭,作为能够意识到自己是个个体的人,在和社会需要之间,彼此肯定和否定。

到了二十世纪,就像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中谈到的,公众传播带来了深远影响,“当代民众具有把事物在空间上和人性上更靠近的愿望,这与他们接受现实的复制品来战胜每一个现实的独特性意愿同样强烈”。与此同时,大众意识形态也推波助澜。在这一历史性的进程中,民众的个人意识开始自觉屈从这一社会性需要,个人的内化的审美也开始自我否定。大量的“事实”以口号、画报、信号呈现在人们眼前,当然,你也可以说是视频、广告、新闻,或者说是,景观,或是图像。这些可以复制的“事实”不再具有“原真性”,它们是生产的和复制的,它们替代了人的在场的体验。即使一个在场的人也无法对抗这个生产出来的事实,因为“复制”、“平等”的大众意识下,人们有战胜这一独特性的意愿。这就是为什么通过公众传播可以塑造“事实”。我们可以称之为匿名的权威。

不论冷战的整个对峙,还是越战,“可见、可闻的事实”和大众意识才能推动战事,甚至美化战争。我们也不难理解,德国、俄国为何能动员如此之多人去参加一场战事,不论它具有何种意义。

《现代启示录》中的威尔德正是如此现代文明中的人。通过亲历战场,可见、可闻的事实和在场体验发生了巨大的鸿沟。在这一点上,基尔高这个角色也许更能够体现这种矛盾所带来的人格毁灭。但威尔德远非如此,因为他的使命是找到库尔兹的,并且杀死他。导演科波拉也自述,他并非是想拍反战电影。基于以上,我决定转向另一个象征:丛林。

丛林可以有诸多的解读,可以象征原始,或是另一个世界的文明,或是自然之力,诸如此类。鉴于科波拉从《金枝》中获得了诸多灵感。我个人倾向于丛林如同一个具有生命的,充满神力的神秘物,人步入其间,人类的文明价值体系将毫无作用,只有作为原始人,并以原始人的方式存在才能够维系自身的生命和精神。需要指出,就影片来说,栖身在丛林深处深处的并不是越共,而是土著。过了“炸了又重建”的都郎桥后,整部电影的内涵已经开始向更深刻的地方倾斜了。这一时间段,威尔德一行人已经出现了文明社会所构建的人格的崩溃,他们向更黑暗的地方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