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回绝泰伦斯·马力克影像的美学建树,与法国新浪潮导演们善将图像融入电影(如克里斯·马克的《堤》等)不同的是,不论通过何种介质,马力克的影像几乎永远处于流动中。这种流动性在《细细的红线》中使得马力克动态地构建碎片化而广阔的战争影像。“离题”的概念未曾在马力克的影像中驻留,因为他拍摄从来都是反类型片的,这本质上已经构成对既有主流拍摄制度的反抗。所以他拍摄的战争本身并没有限制电影的空间,而始终沉稳地运载着美学与思考的场域,并不断地“打开”战争,在战争的枪炮暴力之外挖掘世界的状态。流动性则使这一点在形式上成为可能,也就让电影的目光不再只限于事件顺序的枷锁中,那么事件之外的“存在时间”就得以被不停的运动捕获。过去的经典战争片似乎都将目光紧紧注视在战争中的人类,不论是士兵、长官、政治人物或者平民,这种类型片式的固有观点被《细细的红线》轻而易举地打破,并扩充到天地之间,甚至纵向时间中。流动性将这一切和谐地统一在电影里,摄影机平滑的运动在保持平视目光同时,开辟了以平等的视角处理自然界的可能性。可以发现马力克的作品拥有一种自然光的“去控制性”,他大量使用自然光和手持摄影并非追求现实主义,而是创造一种“沉浸式感知体验”;包括他本人所钟爱的“自然之声”,让观众仿佛直接置身于环境之中——即《细细的红线》的去中心化拍摄能够在观众心中主动创造一个电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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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的红线》海报

马力克自然诗意的拍摄和剪辑方式值得细细追索。镜头运动似乎将自然景观转化为主体性的存在,而非单纯的叙事背景。我们看到好莱坞的战争或动作类型片,不管是科波拉《现代启示录》还是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等都通过一种因果逻辑式的顺序表现事件的发生。而马力克通过心灵本身的思想流动,以及各种闪回、独白、画外音构成《细细的红线》的非常规影像叙事。这好像可以被称为“后好莱坞”性,但我更愿意把镜头的推进逻辑视为非理性的影像逻辑运行——事件的时间顺序不重要,或者说影像组合无关先后,只是心理的。多处镜头转换或者画外音的突然进入,变得如同鬼魅一般神妙,即摄影机自身具有了一种流动的直觉,也是马力克作者式的直觉。这与《家乡的消息》相对严谨的摄影机漫步和读信的画外音结合不同,我们看到阿克曼在地铁中面对玻璃,与摄影机站在一起的情形;这也与剧情片《天涯沦落女》中不停回访见过莫娜的人们的无形摄影机不相似,瓦尔达在准纪录片式影像的主观性、客观性与作者的介入三者的矛盾中摇摆不定。《细细的红线》这一本质上虚构的剧情片好像把世界变得更加松散,从人类对世界的观察逆转为一种世界对人类的观察,也就是摄影机的权力关系变得错位,自然似乎在透过摄影机观察观众的灵魂,而马力克直觉主义地开启了这条道路。我们可以发现无数自然形象在影片中的共同奏鸣,把原本人类至高无上的地位消解,在另一种程度上注视战争中的人类暴力。

这让我想到詹姆斯·班宁经常性拍摄的自然、建筑景观,他几乎把所有事物收编到冷酷的结构主义电影或者数字剪辑中,如《十面天》对感知和错觉运动的反思弥漫在不停运动的烟雾和天空中,或者《鲁尔区》对烟囱长达一小时的凝视。相较于班宁对纯视听情境的探索,我会更倾向于将马力克拍摄自然的电影观念视为平视的,且马力克能够予以观众更充实的视听体验。班宁则将一切事物景观化,或许形式主义地缺失了对人类本身的反省——因为人类也变成了纯粹的影像元素,摄影机被赋予充分的神性,观众则难以介入这种形式主义的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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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片天(Ten Skies)

在细细的红线的cc花絮中,剪辑师们谈到他们对影像对白的消除处理,从而给马力克加入画外音的时间;此外,他们谈及影片剪辑时,他们都不知道各个场景要表达什么,马力克本人亦是如此,直到马力克最终想明白自己整体上要表达什么。马力克的拍摄也就成为了一场探险,其中包含了许多他在片场的即兴元素。他可能在拍摄地寻找一些有趣的元素,比如自然动植物,并直接在剪辑中加入影片结构。因此剪辑实际上变成一场实验,影像的再组织每每充满了一种结构的灵活。马力克的剪辑区别于塔可夫斯基《镜子》中精确的诗意,而由于引入了自然化的形象而更为跳脱和灵动,从而显现出他的不羁。
这种生态美学式的拍摄方法可能被人们质疑是否有美化战争之嫌,或者美化伤痛的伦理错误,但马力克在他如同史诗般的170分钟里只是平实地注视一切事物。我们可以同样平等地在自然景观遍布的瓜达尔卡纳尔岛(Guadalcanal)看到他所拍摄的战争对人类的摧残。(…)在列兵贝尔阵阵闪回自己的妻子时,列兵威特不停进行关于战争与死亡的独白中,下士法夫露出的惊恐神情里,或者战俘的祈祷中,我们看到战争中的人们不是传统叙事中追求荣誉的,奋不顾身的勇敢英雄,而是真实的、畏缩的常人。也就是马力克在片中侧重于展现真实的人,而不是被战争完全异化的人,被完全裹挟的人......

同时,介于自然景观和交战的美日双方之间,还有瓜岛当地的土著人。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如此平静,似乎所有的战火和死亡都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日常的聚集和栖息场景在战火纷飞的岛屿上插入,在无数士兵惊恐的面庞之外赋予了一种安详。同时也给予观众一种反思,即在战争中的现代人类生命,相比土著人茹毛饮血的较为原始的生活是否有所进步?在这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中,土著人既是暴力的受害者,又是自然最后的守墓人。当美军在丛林开辟道路时,被碾碎的不仅是森林的藤蔓,更是这种与大地共呼吸的生存方式。马利克在土著的影像中撕开了现代战争与发展的创伤:我们征服自然的过程,正是杀死自己灵魂的过程。

(…)我们通过心理独白、画外音和影像看到战争中的创伤、痛苦,并且不断省察人类的生存,不断深入生命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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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首尾出现的鳄鱼的处理也颇具深意,影片伊始丛林中的鳄鱼和影片临近结束的被士兵们束缚的鳄鱼产生了呼应。我不想将此解释为一种明确的隐喻,因为马力克对自然的主体性展示从来都是非象征性的。所以我们不妨在这里将其视作一种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投射,或许人类征服行为的暴力辩证的呈现,能够使我们进一步在自然的基础上思索战争的泯灭人性。(…)

2025年5月15日军理课讲稿

(…)为删减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