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读到《河边的错误》原著是在高中时代,它被收录在余华的短篇小说集《现实一种》当中。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先锋派小说,对余华当年推崇的零度叙事及其作品中冰冷残酷的基调印象深刻。

犹记得余华在书中说:“这些小说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涛般涌动着,这是从恶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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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我最初听闻魏书钧导演要改编余华《河边的错误》时,着实为他捏一把冷汗。一方面,这部小说曾有陆小雅、张艺谋等四位导演谈过改编,但最终都是无果而终,可见改编难度之大;另一方面,固然魏书钧早已凭借《野马分鬃》《永安镇故事集》等作品证明过自己的创作才华,但他此前还从未尝试过像《河边的错误》这样的反类型题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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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野马分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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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永安镇故事集》

我本以为,第一次拍反类型片的魏书钧导演最多能做到不功不过,毕竟改编余华绝非易事。但看完平遥首映后,我却忍不住惊叹,他竟然能把余华这部戏仿传统侦探小说的作品改编得如此才华横溢。不仅完整地保留了原著的先锋性,还在最大程度上彰显出自身的作者性。这样的大银幕体验,着实颠覆了我们以往对同类型国产电影的观感。

可以说,《河边的错误》是一部弥漫着疯癫气息的年度佳作。全胶片拍摄带来的颗粒感,极具九十年代充满荒败气息的布景,结合余华式的暴力美学以及对人性深处“恶”的挖掘,不动声色地呈现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现实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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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乒乓球散落作响,每当大雨倾盆的滴答声笼罩小城,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转动起来。罪恶,假装成命运的模样闪现在世人面前,将所有人笼罩在一种异常窒息的阴霾与不安之下。直到明晃晃的乒乓球变成奇异的乐透机,直到大雨汇聚成“燃烧”的“电影”中的河流。

显然,魏书钧导演给观众们提供了更多自由想象这部电影的可能性。无论是思考拍电影与探案之间的辩证关系,还是乒乓球与大雨落下的巧合“雷同”,都让我们对故事背后的深意愈发神往。也正因此,得以让“故事的河流”流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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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元素,既是对于马哲命运逐渐走向失控境地的反复强调,也是影片《河边的错误》贯穿始终的疯癫底色。而这层底色,既来自于余华对上世纪南方小镇梦魇的真实描摹,同时也是魏书钧对他所不曾经历过的时代记忆的合理想象。

由此,影片中每个主要角色的“病态”呈现便有了与环境接壤的可信度。幺四婆婆痛苦扭曲的爱,许亮对真实自我的压抑,钱玲和宏因现实世界与理想乌托邦的巨大落差而深感绝望……包括男主角马哲自己,因苦苦追求真相而不得,最终同样一步步陷入疯癫的漩涡。这些角色构成的时代群像,已然远远超越谋杀案本身所能够抵达的现实距离,更是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度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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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龙再次证明自己是个演啥像啥的好演员,用余华老师的话说,他更是一位艺术家。在总是烟不离手的男主角马哲身上,有着非常典型的九十年代刑警的精明干练。他素来对追求正义和逻辑孜孜不倦,为寻求真相而竭尽全力;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同时又有着生而为人的偏执与敏感。

相比以往,朱一龙这次的表演更为成熟内敛,精准地切中角色命脉,层层递进地呈现出马哲徘徊于真实和荒诞之间的精神挣扎,从最初的冷静克制到逐渐迷失自我,乃至走向内心秩序崩塌的疯癫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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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河水浸湿的皮夹外套、磁带里幽魂般的女声、丢进马桶的拼图、散落一地的乒乓球、无处可寻的三等功证书、天花板上的鞭痕、钟馗捉鬼图……影片中有太多充满隐喻色彩的细节,在推动角色内心世界发生演变的同时,带给我们十足丰富的解读空间。

而纵观全片,魏书钧导演从道具到人物习惯、甚至流行趋势上,对九十年代真实生活图景近乎“强迫症”式的细节还原,则为影片完整地搭建起了一个立体化的叙事空间。同时,配合紧锣密鼓的侦探式情节点,有节奏地推进整个故事向前迈进,并以此建立起客观冷静、严丝合缝的叙事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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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由这段极尽“疯癫”的情节,顷刻间,导演又亲手打碎了原本严丝合缝的叙事结构,并用虚实交织的手法搭配交叉剪辑,制造出源于叙事文本、却也远超视觉本身的诡异观感,刻意让观众对发生在马哲身上的故事不断加深怀疑。

最终,伴随着贯穿始终的“圣子圣母”与虚实难辨、意味深长的骤然结尾,迸发出个体在捉摸不定的命运面前,究竟是选择“相信曾经所不相信的”还是接受“信念崩塌”的强大叙事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