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是不理解“适合什么样的人”这种说法的,因为在太年轻的时候人都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而如果自己有一个固定的“适合的人”的类型,那也就意味着自己有固定的弱点或缺陷,这就矛盾了。

然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个人神话总要破灭,渐渐地,面对爱情,“适合”这件事就进入视野了。

但是“适合”有很多个维度。在生活上,理发男富于经验令人安心,是适合的;在精神上,图书男博闻强识思维敏捷,是适合的;肉体上又是理发男更适合;心理的共情上图书男更胜一筹……

要离开巴黎,理发男告知菲利茜,菲利茜告知图书男。被告知的一方都是先错愕愤怒再妥协接受。关系中的主导与从属地位一目了然。

而菲利茜决定要返回巴黎时,她跟两个男人的两次对话又把情况倒转了过来:理发男说他听不懂菲利茜在说什么,菲利茜则在图书男面前习惯于承认自己无知。

理发男因为听不懂而彻底出局,图书男因为听得懂而可以做朋友;而且菲利茜虽然因为没读过那么多书而有点心虚,但她对自己所相信的事和价值观是非常坚定的,所以在与图书男的相处中,她也并不是精神上的下位者。

菲利茜在这两个人之间做选择,pros and cons列了一堆,结果做选择的最大动力是要不要选择继续寻找厨师男。根本不在同一个逻辑上。

厨师男是一个超越pros and cons的存在。这个人的存在仿佛是要把我们拉回年少无知时代对个人神话的迷信之中(哈哈)。仿佛真有那么一种爱,就跟我们青春期的梦想一样刚刚好,不用考虑合不合适,不必担心抛弃或背叛,一旦遇到了,就会拥有无尽的幸福。

更诡异的是整个电影让我们相信了菲利茜是值得这样的爱情的,也相信她的直觉是正确的。

这是信仰的跳跃,还是形而上学博彩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会因人的信仰不同而不同。

(偏个题:J’ai pas pensé, j’ai vu. J’ai vu ma pensée. “我不是想到的,我是看到的。我看到了我的想法。”这是多么艺术家的表达啊!侯麦的电影都是艺术哲学教科书。)

但是被这部电影感动的我们,大概还是会选择相信。不止是爱情。菲利茜最在意的是爱人会不会回到她的生命中,所以她全部的感情、行动、思想、信仰,都是以这件事为起点发射出去的。每个人有每个人最在意最追求的东西,每个人有每个人心里的夏尔,那可能是一个厨子,可能是一个梦想,可能是任何人事物。它具体是什么,可能没那么重要,但有这么一个“夏尔”很重要,因为很可能只有有了这么一份足够强烈的执念,我们才能够把自己人生的方方面面都打通,感情、行动、思想、信仰,然后在某一个时刻突然一切都清明起来,我们能够看懂一切。(菲利茜用clair形容这个状态,图书男说是lucidité。光明!这很现象学。)

侯麦的哲学讨论都太妙了。看完戏回家的路上这一段:从戏本身开始聊,雕像或皇后是死而复生还是从来没死的问题,说到信仰;讲起菲利茜的祈祷轻轻辨析了宗教、反思和冥想之间的关联与差异;用一个帕斯卡尔把话题从信仰博彩引到灵魂不朽,但两个话题又都紧扣着爱情,紧扣着主角的生活本身;灵魂不朽这个线头又延伸回生活之中。图书男是不相信前世的,但他依然为了安慰菲利茜而对她说“我们前世可能也认识呀”。一个在信仰问题上绝不让步的书呆子,说出违背自己信仰的话去安慰爱人,他真的超爱啊!

菲利茜对此却没有察觉,只说我们前世不是亲兄妹姐弟就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但肯定不是恋人。哈哈……

我们可以说夏尔的突然出现取消了所有这些哲学讨论的必要性,也取消了爱情中适合与否这个问题的必要性;也可以说正是因为菲利茜把这些问题都搞清楚了,她才承受得住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

整个故事美好到让人不敢相信而甘愿相信。愿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美好的故事发生吧,虽然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