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网飞推出的改编自马尔克斯的同名文学巨著的剧集《百年孤独》火了。截至撰稿,剧集IMDB评分高达8.5,豆瓣评分冲上9.1。剧集掀起的拉美文学热也引发人们再次思考这片大陆背后的沧桑历史
《百年孤独》中马孔多小镇的兴衰变迁,确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亚非拉地区诸多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困境与挣扎。书中马孔多原本的宁静与和谐,恰似那些在全球化浪潮前,依循自身传统与文化维系社会秩序的古老文明。外部制度嫁接到马孔多的悲剧触及现代化转型失败的根本问题:制度兼容。
哈耶克认为,自发秩序有别于人建构的秩序,其存在无须为我们的感官能力所及,因为它有可能是以那些只能被我们从心智上加以重构的纯粹的抽象关系为基础的。哈耶克以“乡间小路”为喻,揭示了自发秩序不是由哪个权贵有意设计出来的,也没有经过集体商议和规划。这条小路在许许多多的个体选择中慢慢浮现出来,是一种自然演化的结果。因此,社会无需外部权力介入就可自行调适。
马孔多本不需要宗教,不需要民主,不需要政治立场。自布恩迪亚家族的一代何塞发现并建立小镇以来,马孔多就是一个有机的、自由的世外桃源,居民们通过日常习俗,口头契约和互助网络生活。然而,当外部的现代化制度——政党政治、垂直式管理等被强行植入,马孔多便陷入了无尽的动荡与衰败。选举引发了族群间的对抗,外来的里正削弱了社区的自治能力,上下级的权力关系也加剧了社会不平等。自奥塔里亚诺上校走后,家族第三世的何塞·阿卡蒂奥更是从教师顷刻间变为独裁者,从自由民主的拥护者黑化成其对立面。权力催生人性之恶,阿卡蒂奥六亲不认、实行暴政——他多像是杜瓦利埃、特鲁希略、阿明、蒙博托等一个个来自南美洲、非洲的臭名昭著的暴君。与此同时,意识形态对立也带来了暴力的恶性循环,人们为了所谓的信仰而自相残杀。于是,小镇在秩序混乱的泥潭中永劫不复。这实际上隐喻了亚非拉国家在主动或被动(多数为被动)寻求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因政党制度的不成熟或制度难以充分嵌入文化背景而陷入“民主失灵”。
这不禁引人深思,为何有些国家能在现代化的浪潮中乘风破浪,实现繁荣发展,而另一些却在引入所谓先进制度后,愈发步履蹒跚,甚至走向衰败。
现代化并非普世良药,对于许多国家和民族而言,它可能是一剂猛药,甚至是一场灾难。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社会结构、文化传统和历史背景,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其本土政治生态。当现代化制度与本土政治生态相契合时,便能如好的疫苗,激发社会的活力与创造力,推动国家走向繁荣;反之,若强行植入而不顾及本土实际,便如同劣质疫苗,引入病毒,引发社会的混乱与动荡。
正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其著作《国家构建:21世纪的国家治理与世界秩序》所说,如若不能解决制度供给的问题,其后果是制度引进或制度移植后会越搞越糟。这种“疫苗”好比一场“历史的休克疗法”,在笔者看来,疫苗无罪,罪在郎中。任何疫苗都需要依托细致的诊断、医护和治疗,确保接种者能适应疫苗,否则便是无病引病。
韩国和新加坡等国的现代化路径展现了制度适应性的力量。在这些国家中,威权政府在现代化早期通过强有力的国家能力推行经济改革,同时与本土文化和社会结构相协调。以韩国为例,其经济发展由政府主导,结合儒家文化中的集体主义精神,形成了既尊重传统又能推动变革的独特模式。新加坡则通过强势领导实现了多种族社会的有效治理,避免了族群冲突对现代化进程的干扰。
相比之下,非洲和拉美一些国家的经验则显示了制度不兼容的破坏性。例如,非洲的许多国家在独立后引入了欧洲式的议会民主,但由于社会阶层分裂和部族矛盾,这些制度在实践中往往被用于巩固精英利益,导致民主转型名存实亡。同样,拉美国家在军事独裁结束后实行民主化,但贫富差距和政党体系的脆弱使得政治斗争频繁,经济改革进程受阻。
《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一直是一个培养对现代性渴望、渴望与外界连接的地方。一代何塞对吉普赛人和他们的发明的到来有着强烈的求知欲,马孔多曾主动寻找“现代文明的疫苗”,但当疫苗真的降临,马孔多却走向悲剧。这也提示我们,现代化制度的成功植入需要本土政治生态的“抗体”,需要小心翼翼、对症下药地在外来制度与本土环境之间实现平衡,否则就是庸医误病、自我摧残,不如留在洞穴不见光明。
良性疫苗的关键在于渐进性和本土化。例如,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并未简单复制西方政治体制,而是将其与日本固有的君主制和社会结构结合,形成了一种混合制度。同样,中国的改革开放采取了渐进式改革路径,避免了急剧转型可能引发的社会动荡。
与此相对,劣质疫苗往往表现为制度与社会基础的严重失调。例如,伊拉克在美国入侵后实行西式民主制度,但由于部族矛盾和宗教分裂,该制度不仅未能带来稳定,反而成为社会撕裂的催化剂。类似地,许多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民主转型因缺乏强有力的国家能力和社会契约而陷入恶性循环。
即便从终极意义上认为克服制度兼容的困境是必然可操作的,但制度变轨伴随的风险仍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成功的现代化转型必须经历历史的阵痛,牺牲一代或几代人,那么这个牺牲是对于此民族必要而可接受的吗?
对于现代化的疫苗是否为文明进程的必需品,笔者难做定断。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对于许多发展中国家而言,现代化转型的阵痛可能远远超出了共同体的承受能力。尽管以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审视人类文明发展进程,我们要对生产力发展的黎明充满信心,人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有相当几率收获更高的生产效率、更广泛的社会福利和更开放的文化氛围。但是,剧烈的变革风险反映了代际的不公。对于许多发展中国家而言,现代化转型的代价更加持久和惨痛。多代人承受贫困、失业、社会动荡等痛苦,会对社会心理造成深远创伤,且再也无法重塑曾经稳定、原始、自然的政治经济生态。无数非洲国家如《百年孤独》的马孔多,没能走出阵痛,反而罹患了制度失灵的慢性病。在阵痛期如何维护社会稳定和公平正义,决定了这种代际牺牲是否正当,以及是否更有益于确保阵痛能换取共同体的合理补偿和长期收益。
《百年孤独》用失眠症的奇幻故事为人们对待时代阵痛的态度提供了一种解释:“遗忘”是失眠症的后果,现代化必将冲击旧的身份认同。当一个共同体实现了现代化,他们的后代是否会忘却历史里前人的苦难和压迫?在笔者看来,铭记阵痛期的牺牲,也许正是现代化这支疫苗为了让一个民族真正成熟而馈赠的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