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那类影像,因为它所呈现的是生命的呼吸、生命的律动,而非生命的故事。
《果然》是一部关于生之律动的电影。贯穿全片的线索是主人公李玉的怀孕与流产,但导演并未将其处理为一个事件,而是试图呈现孕中的女性身体所蕴含的独特生命节律。影片中产检的场景可被视为对这一美学意图的提喻:B超机透过皮肤看到母腹中正孕育成型的胚胎,就如同摄影机透过演员的身体去捕捉其中涌动的生命节律。
传统叙事性电影的主体由事件的串联构成,事件的缘起、发展、高潮、完结不仅塑造了影片的节奏,也映射着生命自身的转变。而《果然》则体现了一种别样的电影观念与生命观念,生命的本质被理解为一种节奏、一种律动、一种独特的时间性,而非一个故事、一组事件。演员王一通在拍摄阳台边的一场戏时真的睡着了,醒来茫然无措,导演却说她在拍摄的并非睡觉这件事本身,而是他熟睡时“颈动脉的跳动”—— 脉搏、心跳、呼吸,这些潜伏于生命表层活动之中的微弱律动,构成了影片的主旨与脉络;传统剧情片中事件的起伏波折,在《果然》中被还原为生命节拍自身的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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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烛泪》中,德·西卡耐心而细致地展现了女仆清晨起床在厨房忙碌的一系列细微动作,将一个平凡的生活瞬间无限细分,仿佛忽略其中任何一块微小的碎片都是对生命自身的欺骗。另一部使女性独特的生命节奏成为影像全部支点的杰作是《让娜·迪尔曼》,阿克曼透过一个家庭主妇严谨精确、近乎强迫症般的生活秩序,揭示了女性构嵌于日常生活之中的神圣心灵秩序。丘炯炯在《萱堂闲话录》中将祖母数十年的生育历程提炼为一组宏大、壮丽、热闹的生育交响曲,以女性生育繁衍的身体史,来覆盖、重写现代中国的政治史与战争史。《果然》所注视的同样是女性的日常:睡眠、进食、排泄、家务、散步、闲谈……就连胎儿的流产这一最为戏剧性的生命转折,也被还原为分泌物颜色的变化这种琐碎的细节。在这些不断重复、近乎无意识的身体动作之中,一个人独特的存在节奏与生命质感,得到最为清晰的显现。
《果然》不仅是这散漫谱系中又一次关于女性生命律动的影像探索,它所关注的还是一种极其特殊的生命样态——孕中的女人。怀孕的母体如山峦般起伏、呼吸,仿佛一座自然的圣殿,与整个宇宙的生命循环相连。睡眠的节奏,咀嚼的节奏,闲谈的节奏,家务的节奏,排泄的节奏……这些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身体律动,经由影像的渲染与放大,生出一种笼罩性的生命质感。绵延的生命律动如引力般牵引着观看者的整个身体,使影像每一处细微的起伏波动,都直接唤起观者体内潮汐的涨落。IFFR2月3日放映场的主持人将《果然》形容为一部“冥想电影”,所指出的正是影片这种弥漫性的节律:银幕上经历着孕育过程的女性身体,仿佛一片涌动的海域,冲刷、浸润着整座影院,渗入观者的呼吸与心跳——望向银幕的观看者被转变为向内体察的冥想者,以自身的脉搏,去感知影像的微弱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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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命的节奏被整个银幕放大,人所生存其中的不同时间秩序就成为一种清晰可感的影像事实:男女主人公同吃、同住、同睡,但二人的身体却传递出截然不同的时间性。怀孕中的女性身体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与整个自然界的生命流转相应:“果然”在影片中是婴儿的名字,也是对自然循环的提喻——生命的诞生,就如同自然而然的果实。片中有一幕类似节拍器的场景:女主角像观测天象一样观察自己分泌物的颜色,仿佛读解神谕的祭司,通过身体与自然的征兆来预卜未来的消息。还有一幕以大全景呈现公园树下的闲谈,女人的声音与树影、蝉鸣交织,使得自然本身仿佛成为了女性身体的放大与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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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对,影片中的男性身体则更为孤独、机械、僵直。导演说,片中最孤独的人并非独自经历怀孕与流产的女主人公,而是王一通饰演的男友。怀孕中的女性不仅与肚中萌芽的胎儿相伴,更与自然的流转、生命的枯荣相连。男性生存其中的由机械律支配的时间,与女性身体所孕育的自然循环时间,是两种互相隔绝的时间性。影片中的男人僵坐在电脑前,其身体活动所产生的全部律动只是敲击键盘、点击鼠标的机械节奏。女人梦到蛇、感到乳房的胀痛、能够在医学报告密密麻麻的术语中读懂生命的信息。而男人既不受梦魇侵扰,对女友身体的变化也浑然不觉,对孕育的秘密更为麻木迟钝。男人无法理解睡在身旁的女人关于蛇的噩梦,反而是尚不知事的小侄女直觉性地问出:“果然”也会死吗?母体孕育生的奇迹,也同时孕育死的寂灭。
胎儿的流产,这一导演私人的生命痛楚,在影片中最为外露、集中的展现也只是主人公手术后蜷缩在病床上的面部特写:狭小的景别中,女人深埋的头颈与支撑的手臂形成了金字塔式的构图,使得悲痛与哀悼的情绪,都被包裹、容纳进由女性身体所构筑的幽闭空间之中。在更多时候,情绪甚至都不通过这样极端克制的特写镜头来释放,而是被转变为一种绵延、滞重的身体节奏:午后的困倦、手术前的等待、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吃快餐的咀嚼,回到家中擦拭地板、清洗抹布的劳作……女性的身体在渐趋舒缓、沉寂的节律之中成为一具哀悼的身体、一座静谧的坟墓。影片后段,城市喧嚣的声音从背景中突显,都市的运转节奏逐渐覆盖、遮蔽了母体的生命节奏。车水马龙的工业之声,与生命循环的自然之声,形成一种重与轻、急与缓的起伏错落——这是由一座城市与一具身体,交叠而成的哀悼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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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影片没有配乐,但是生命的节奏、城市的节奏、自然循环的节奏,各自展开成独立的主题、音色与速度。情感的抒发、时间感的塑造、以及生命哲学的表达,就在于这不同声部平行跳动的行进、在于影像中涌动的生命节拍。因此,《果然》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女性身体与女性处境的议题电影,或纾解个人伤痛的私影像,更是一次对电影本质与生命本质的艺术探索。它再一次证明,电影艺术的独特魅力并非来自其讲故事的能力,而是在于影像媒介能够对潜藏于生命肌理之中的微弱脉动,进行直观、迅速而精确的捕捉。生命最为细微的波痕与褶皱,一切琐碎日常都无法遮蔽的“颈动脉的跳动”,是电影的真意所在,也是生命的珍贵内核。
《果然》呈现出的影像质感还令我想到侯孝贤的电影。若论将生命的律动融入影像的呼吸、对生命节奏进行浑然天成的电影化呈现,最具代表性的亚洲导演自然是侯孝贤。侯导电影中的人物如同草木一般,随自然的节律生灭与枯荣。或许《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所展现的乡野景观更接近《童年往事》《恋恋风尘》中台南清秀的风景,但《果然》所处理的城市空间其实更难于表现生命的自然律动。可以说,侯导一直没有找到拍摄当代都市的方法,聚焦都市生活的《千禧曼波》和《最好的时光》第三部分,都是他较为失败的作品,没能恰切地传递出当代都市生活的氛围与生命质感。而《果然》采取的路径则是借助孕育这一弥漫性的生命状态,对城市进行自然化、律动化的处理,使重庆这座颇具魔幻色彩的现代都市,在进食、劳作、睡眠、排泄、散步这些女性身体的日常律动之中,变成一座呼吸吐纳的天然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