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我的不是電影本身,而是影片所呈現的一種奇異存在——被絕對的激情所占據的靈魂。柏拉圖講述詩人的迷狂,基督教語境下聖特雷莎的迷狂,巫文化中薩滿的迷狂,都是與超驗世界的通靈,人作為有限的造物與無限相連的非理性的窄門;人的身體成為神靈降生的寓所。伯格曼《處女泉》的結尾,死去的少女就成為了這樣一座神迹湧現的聖殿。超驗的激情在世俗化進程中被心理學及生物神經學術語解釋為一種谵妄,現代世界所遺落的唯一神迹似乎隻剩浪漫愛的神話:激情的對象不再是超驗存在,而成了世俗之人。盡管在有關命運的暗示中,還能依稀辨别出信仰的遺迹。
《我想聊聊杜拉斯》呈現的就是這種世俗化的激情: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所能産生的最極緻的迷戀。影片再現了一次真實的訪談,被訪者是揚·萊梅,他更多地被稱作揚·安德烈——這是杜拉斯為他創造的名字。他是同性戀者,哲學系學生,寫過一些口碑不佳的小說,然而這些轶聞隻因他與杜拉斯的關系才獲得了被談論的價值;他隻能透過杜拉斯而存在。揚是杜拉斯晚年的情人、杜拉斯電影中的模特、杜拉斯某部小說的人物原型;訪談圍繞杜拉斯展開,訪談場所在杜拉斯的公寓,而揚在訪談中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想聊聊杜拉斯。有時,他甚至都不能被視為一個完整的情人,而更像杜拉斯唇邊的一個音節,杜拉斯情欲的一次折射,杜拉斯暮年的一句夢呓,是杜拉斯在小說家,電影導演、社會活動家之外的又一重生命變奏;揚·安德烈,隻是杜拉斯的一個别名。
他們的關系中自然包含着支配、控制與暴力,隻是這暴力的核心是激情,這種激情甚至在兩人相遇前就已然将揚摧毀、重塑。他用“被擊中”“被捕獲”形容初次遭逢杜拉斯小說的戰栗。許多人為杜拉斯着迷,但極少有人會将一種閱讀體驗下沉為存在經驗,将文學介質體會為一個獨特靈魂的親臨。享樂的美學之旅被轉變為暴烈、可怖的倫理學事件——這是揚受難的開始。某種意義上,揚是天生的信徒:他擁有棄絕自我、獻出自我、令自我被他者全然占據的神聖天性。生命化作朝向外部的激情本身,這一激情的強度、密度、力度令此前所有的生命經曆都變得虛假不實、恍若隔世的幻影。
德勒茲認為人的特異性在于存在的強度。揚被杜拉斯吸引,就像微小的鐵片不受控制地吸附住巨大的磁石。“我是完整存在的對立面……如果世界上有任何人能夠以完整的方式存在,那就是瑪格麗特……面對這樣完整的存在,你隻能作為非存在與虛無。”杜拉斯談論事物的語言,看待世界的方式,她的寫作、激情、甚至料理,都擁有揚無從企及的真實。揚對世界的體察永遠無法像她那樣精準、深入,他所使用的語言永遠無法那樣恰切、生動,他的人生領會永遠不能到達直見性命的程度;在杜拉斯強烈、完整、近乎暴力的存在面前,揚就像殘缺、虛弱、愚鈍的影子,隻能在身後撿拾巨人遺落的隻言片語,等候貧瘠身體中抽長的殘芽。
生命是不公的,有時天才的幾筆塗鴉、幾句戲語,就已然包含着常人一生無法抵達的強度。《莫紮特傳》正是對這一殘酷差異的深刻揭示。薩列裡是與莫紮特同時代的作曲家,也曾顯赫一時、受皇室重用、被婦孺傳唱,然而正因站在匠人與天才的邊界線上,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與莫紮特之間痛苦的、無法跨越的距離:上帝在其心中種下歌詠的欲望,卻拒絕給予其天資。暮年的薩列裡在瘋人院中彈奏舊日的作品,而年輕的神父隻能輕聲哼唱出莫紮特的小夜曲,薩列裡寫下的旋律早已在時間的風暴中沉落為一捧灰燼。《情迷六月花》中,烏瑪·瑟曼所飾演的亨利·米勒之妻願意跟随米勒,正是希望借由他的才華獲得在文學中不朽的存在——這是缪斯的野心。
揚并不嫉妒杜拉斯,也不渴盼被塑造為不朽的藝術形象;他的激情帶來的是完全的獻身與極緻的迷戀。盡管在民主時代的理性話語和身份政治的主體崇拜之下,這種激情往往被指認為愚昧和瘋狂。按今天的流行語,揚是無可救藥的戀愛腦、被精神控制的受害者,杜拉斯則是Art Monster,是典型的NPD、是PUA大師。這種關系并非一種情愛關系,而是徹底的權力關系與利益關系,充滿剝削、控制與傷害。當代情感話語的圭臬是情緒價值、及時止損、愛自己、主體性,是避免疼痛、追求舒适的消費主義延伸,是将“情欲”二字解析為激素和荷爾蒙的生物還原論;揚的迷狂早已被掃落進一個灰暗、矇昧、不可理喻的舊日世界了。
杜拉斯從不使用浪漫愛的話語,她所擁有的是激情、欲望與毀滅的語言:我會摧毀你,然後創造你。我要享樂,要同你做愛。這并非愛的表達,而是面對一種純粹、緻命的激情時所能作出的最為恰切的回應。入迷者、深陷情欲者、被他者全然貫穿的“非存在”與“虛無”的遊魂,所能聆聽的也唯有塞壬的歌聲。我并不否認激情所必然攜帶的暴力,但激情的領域是超越善惡、無涉普世價值的,激情之路從來兇險無比;人生的磨滅多種多樣,因激情而生毀滅不過是其中宿命性的一種。而人與人之間不堪的東西,也遠非這些潔淨規整的心理學标簽所能容納。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佐西馬長老向德米特裡深深一拜,因為他的情與欲都很強,是要嘗盡人生之苦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寶玉則是古今天下第一淫人:溺于情而近乎淫,是一種悲劇性的精神強度。激情、迷戀、着魔,作為一種不可控的存在狀态、支配性的生命節奏,是我所能想象的最為極緻的享樂與戰栗。
寫下這些,不過是我也這樣入過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