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出自13:44
阿贞父亲:阿隆,你从美国回来了?美国好不好玩?阿隆:不错啦。阿贞父亲:你妈妈身体好不好?阿隆:不错,和以前差不多。阿贞父亲:来,进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第二段出自14:45
阿贞父亲:你妈什么时候回来玩啊?阿隆:不知道,她身体不是很好。又怕坐飞机,美国的天气比较适合她住。阿贞父亲:她去住你姐夫那里?阿隆:嗯。
我感兴趣的是这两句台词:
(1)不错,和以前差不多。(2)不知道,她身体不是很好。
敏感的读者要是把(1)-(2)跟它们的真值条件联系起来,就可能感觉到不适。“这里有一个inconsistency!”我听到她们这么喊着。解释起来不难。譬如,我可以想到以下理由:
(a)(1)的语境和(2)的语境已经不同了。前者是寒暄,后者是探求。
我不打算采取(a)。因为(a)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话要在这里改变语境的问题。也就是说,它解释不了电影剧本为什么要给阿隆安排这么一段对话。事实上,从阿贞父亲进房门的瞬间就可以切到他们的餐桌戏。整个《青梅竹马》遍布这种省略操作。
我有理由赋予这一现象一些特别的理由。认可(1)与(2)有冲突比不认可这点能更好地暗示阿隆的复杂面向。这无疑是杨德昌电影里最迷人的地方之一。有这样一种传统的调子,它认为,阿隆沉溺在某种怀旧的情绪里。他还念念不忘少棒时期的荣誉、把自己介绍为“做布的”而非“纺织”,不惜跟人动手以便捍卫过去,诸如此类。这个人物陷在乡愁式的情绪里。围绕他的一切刻画都在迎合这点。除了这两段对话。
在法庭上,如果证人证言前后不一,这通常是判定证人不诚实的一个理由。杨德昌之后的剧本,特别是《独立时代》,热衷于去呈现法庭式的对白交锋。人物在吵架,可实际上这架吵得很假。没有人理性成这样,把道理想得如此清楚,却还愿意吵架。他们原则上是自说自话,不过,对象显然是观众。如果我们把这套东西前置进《青梅竹马》时期的创作,每个小桥段可以被视作一个小前提、指令步骤,串联起来,到最后任务达成:结婚不是万灵丹、美国也不是。Q.E.D.
这两段对话可以帮我们打破关于这部电影的成见。虽然影片中阿隆为了帮阿贞父亲,把自己和阿贞移民的钱款都填了上去,给儿时的棒球玩伴现如今穷困潦倒的计程车运将塞钱,显得无比念旧情,可这是错觉。
我们不该把(1)和(2)看作语境的转变的后果,而要当成是阿隆这个人物迈向完全透明化的一个细节。就是会有这样一种人,她们每时每刻照语境办事说话,不是因为他们睁眼瞧见了语境信息,而是因为根本不在乎语境的变化。他在无视规范的情况下顺从规范。从不违规,从不僭越。无可救药的得体。想想看,一辈子顺从规范的人当然在死后会夺取那个属性,成为规范的遵守者。阿隆在台北浪费生命。台北赠予其无名的死亡。这个角色就好比是身处黑暗的观众,在看不见的地方享受她们的秘密,这是一种绝对的不可见性,是声音、音乐、音响、语音。我们就此跟阿隆的透明性达成了某种共谋。角色剥夺了我们的秘密,开始说话。在这种意义上,最后一幕让人无比感动:阿贞戴上墨镜,嘴唇不动,声音传入我们耳朵,观众开始变得透明,沦为一个阿隆式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