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們把目光轉向情節——

朗西埃在很久以前寫過一篇文章,表面上讨論的是我們為什麼必須處死艾瑪·包法利。頭一次,是我的頭腦沒跟上眼神,直接把它讀成了:艾瑪·包法利為什麼可以活。第二次,就不是意外,是我眼神沒跟上頭腦,硬是讀成了:艾瑪·包法利為什麼必須活。

這是因為我内心深處不信有什麼能殺死艾瑪,包括她自己。畢竟有什麼能抵擋這股無差别地把藝術和生活視作同一物的潮流呢?這個想法有點偏執,多少還帶點庸俗。心理上想當然地認定,這無非是個手法的問題。技巧上的安排。未來的創作者們隻要在類似的橋段裡讓那些包法利夫人式的人物活,事情就這樣成了。福樓拜似乎蠻陶醉這種描述。他常常講艾瑪在日常情境裡如何如何分神、進而迷醉在感覺以及感覺組成的印象裡。這有什麼難以模仿的呢?——非常天真的想法。

在濱口《偶然與想象》的第二個故事裡,好像就有這麼一位人物。

她跟教授的那段對話是富有喜感的。一個在問文字描述時的“感受”:您寫這段時在想什麼?您為什麼要寫這段?另一個答非所問:這是結構上的設計。我不記得原話了,不過,這位教授的措辭可算是相當誠實。段落的意圖确實是這樣,它要把柳德米拉們考慮進來,以為這是一台自動機器。發明它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讀書是用唾液吞食紙張。是吃掉對方而不是受對方擺布。蠻有積極精神的。反過來說,教授又太不誠實了。太不講究字面義了。頭腦太清醒。已經在聽清問題前,就把藝術和生活分割成兩塊了。果真如此,事情就沒那麼麻煩。連問都不用問,小說擺在那裡。全部回答都在書裡。可是,我們的女主人公顯然不關心她手裡端着的那本書,倒是很在意教授心裡的那本書。所以,死活要讀出來。聲音可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跟氣息有關,跟生命站同一邊。

在坦白後,這段富有喜感的戲頓時失去了魅力,我們的教授說了許多“鼓勵人”的怪話,這些話連他自己都沒有嚴格遵循。比方說,我們不妨反問,遵照您的那些怪話,為什麼您不按照劇本設定的方向,不按照對方提問的路線,在一開始就談談自己的“感受”呢?這也算一種結構上的安排,不是嗎?這角色此時就很不讨喜。變得說教味十足。還給了一個正面的特寫!

讓我比較驚訝的實際是結尾那個突如其來的吻。五年後,我們的現代包法利夫人應該是死了。而且還是“自我了斷”——親手發錯了郵件。鏡頭裡的她确實像是死了一樣。好巧不巧,昔日的情人還來打擊她。表明了一個樸素的真理:文字編輯跟藝術(或者感受)毫無關系。就在說到始作俑者的遭遇——他那被設計的婚姻生活——那一刻,我們的包法利夫人給了他一個突然的吻。觀衆不妨仔細欣賞一下此後兩三秒被襲擊者的表情。那個吻堪稱是對藝術和生活等值化浪潮的外科手術式的打擊——而且還是自發地使用純粹身體性的舉動,連語言都不需要。也許是我們的女主角瞬間領悟到了某種“民主”:人人都可以遭遇了一個與之類似的打擊,如果她是對的,如果她無差别地看待生活和藝術的作法是可取的。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興奮了。

可是,我們的導演好冷酷。這樣一位現代版的包法利夫人最後還是消失在了車站的夜色裡——我猜想,街道上可能盡是比夜晚還要黑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