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黄帝《阴符经》(不想雅典奥运会开幕式给予了我这么大的冲击,至于我冲动地寻找一个较为磅礴的题目,并坚持出处一定得是中国典籍。)
冷静下来后,现在让我们用更现代更西方的眼睛审视它吧!第一个成功之处,就在于主办方在蓝色的灯光下引入了一片蓝色的实景。众目睽睽,构成沉沉的焦点。戏剧性的转折出现:全场最紧张的地方竟是一片轻盈的浅水滩。在没有任何人出现的情况下,场景布置已经足够吊打众多舞台现场。
水是至柔的物质,同时是最灵敏的机器。宏观上,它是象征:海洋,西方文明之源;爱琴海,古希腊文明之源;蓝水-白沙,国旗。历史民族意义简洁明晰。
微观上,它以具体事件为经,以水的具象特征为纬,构建体验,阐释文明:水的性质、水的哲思、水的艺术性。这时,人与水的互动变得必要起来。壮观的鼓队分两队绕水而行,适时敲响,模拟大地的心跳,这分明是运动的号召。于是,一个战士,在彼岸,向海心奔去,激昂地践起水花,任凭它湿透战袍。今日之对话者或为一团火-一次普罗米修斯的盗窃,它疯狂蘸取热情、欲望之色,与人的真实活力,喷涌,然后奔落。这是“希腊火”,它如此饱和,在水中点燃,渐渐形成火的五环。
火,它运动,同时破坏、消耗。它眼中一切亦应燃烧自己,以殷殷向上。鼓队围绕着死的亮,是篝火旁跳舞的、所谓“先进于礼乐”的“野人”。然而,“mere”安之若素,从善如流,犹水之就下。
观众组成的蓝色星星在试探,由焦躁变为骄纵,并把自己纳入到建构层面,却不知自己不是“体”,只是“势”。作为“体”的燃料,烧尽了铺垫后,它变得衰弱而成熟。这是火的悲剧。
夹于上下两极之间的正是不息的人类。希腊人在环境的塑造上熟稔于运用物质的象征意义,境界高妙,表达纯粹,足以给人感动。
然后,是自然向人类的一次过渡,它的目的在于阐发奥林匹克精神的起源。这一次,装置不再是神,而是递进一步,“神化的人造物”。它看起来混混沌沌,像一张高度简化的石膏人脸,浮于水上。半人马的点化下,纯白色开放了,展示出英雄般的人体塑像,塑像开放了,开放意味着消散。“一”在观摩中变成了均质的“多”,它落下之一刹,成为爱琴海上的岛屿。人站在最后的立方体上,不息运动,探索着“体量”-这个最简洁的三维物体,不是地球是什么!这就是雅典奥运会上装置运用的奥妙,它忽而抽象,忽而具象,玩弄观众的情绪;抽象通过“修辞”,具像通过“形体感”。
血色鲜丽的人类出场了,同样是在水的柔美中的-导演是多么温柔的人儿啊!许多弹幕说这是“亚当”与“夏娃”,但从古希腊的角度考虑,毋宁说他们只是简单的一对男女,相遇相知,爱仍懵懂:女子害羞而徒劳地逃入海中,男子追了上去-男女欢爱是奥林匹克精神的源头。智慧的古希腊先哲们这样设置,可能只是因为它最取乎自然、最纯粹吧!由此,以恋人形容它们,似乎有些亵渎,又似乎恰切。因为自从它们得到彼此,天性在他们肉体上消褪,“男女之大防”在他们心中滋长。窥视的蓝天使(神的最后一次出现)在祝愿?在窃笑?在诅咒?他们是神,无权享用恼人的爱情。
这个略显黑暗的天使前连后挂,成为了下一幕的主线:它由技艺高超的人类扮演,在空中跳着柔美的舞蹈前进,在他之下,则浮动着最壮阔的希腊历史长卷。争斗杀伐是这一阶段的主题,奥林匹克精神在人类肉体力量的不断发展中衰败。
最后,天使停在荧幕外。一个美丽的孕妇,她顺理成章地出现,缓缓地走下辉煌的台阶。似乎将要不眠不休争斗下去的人们,三两着拉着手,走在了一起,无视椭圆形的场地,随意铺开原始的热忱。这一幕将是有史以来最温柔、最有力的蒙太奇!这一幕的装置仅仅是必要的装束与一根吊绳。最令人热泪盈眶的永远是平静简单的动作,这些简单的动作淋漓尽致地展现着人类的伟大。
上两幕融合了,随着和煦的乐调,在脑海中闪回。古希腊提倡着一种宽容的和谐:神性、人性、兽性交织的和谐。
最后,点燃圣火。圣火的装置是一个杠杆,实在的运动与最终形成的静态韵律感,既对比又衬托,实际上增强了仪式感。拟物而不流俗的架子成为了另一只人手。庄重典雅有余,创意略显逊色。闭幕式上,圣火熄灭的任务由象征着纯洁的小女孩完成,她望向天空,将火还给普罗米修斯-只在远远的另一端轻轻一吹,圣火随之熄灭,又是经典一幕。她的手中,是下一届圣火的活遗迹,古希腊寓言中,它是善良的种子、罪恶的渊源。
评论家宣称:包豪斯是现代主义之源;柯布却证明:雅典是包豪斯之源。古希腊与先锋派被这样接续起来:乍见,它是耀眼的蒙太奇,回首,它是丰厚温柔的混沌体。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发展,没有一帧多余的镜头,并不会对基本理解造成困难。然其精神内核之浪漫、之高度诗性;构成之几何、之精巧;外感之热忱;表达之静谧,使它平凡而伟大。我想起莱辛对诗“作为诗本身”的评价了-他认为诗存在多个主体,必须依托动作存在。那么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上的所有人物装束,不是这首诗的环境或主角吗?所有表演,不是这首诗最形象的动词吗?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更多的是一场对民族复兴的褒奖,对世界的认知是:世界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民族。当然,这与当时的政治形势紧密相连,张艺谋近乎完美地完成了乙方的本分。可是,在连led技术都极不成熟的2004年,雅典奥运开幕式所象征的广大精微,更接近于人类的最终理想。不论实践,至少它炉火纯青的表达,代表了人类艺术最终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