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线上看了两遍,前几天有点映,又去看了一遍。

我是听了《多说一点》的播客知道了这部影片,所以知道结局。尽管如此,第一遍看的时候,情绪仍然非常强烈,甚至会感到一丝恐惧,不知道是不是跟半夜看有关系,情绪被放大了。

最先触动我的是控方律师。我好几次都被控方律师吓到,我总觉得他有一种要致Sandra于死地的强烈执着,不管是出现多次的诱导性提问,还是使用小说来作为证据,都让我有这种感觉。

其次有强烈情绪的是在庭审过程中引用了精神科医生的话语、以及作为证人的心理医生,我对在司法程序中引入精神领域专家话语会有一些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是来自于,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感到我无法证明自己所说的客观性能够超过他们。由于他们具备了诊断的能力,在抢夺话语权甚至影响审判结果方面权力巨大,当Daniel记错位置导致被怀疑记忆准确性的时候,我代入感很强。

第三点触动我的是11岁的男孩子Daniel与贝尔热独处的那个周末,Daniel发现自己需要做独立判断,基于判断选择相信妈妈是清白的,还是有罪的。我原先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看过司法审判,当然本身这方面作品我也看得比较少,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审判可能存在着另一种本质,就是它并非在寻求一个客观真相,而是在寻求一条符合自己预设立场的解释、并为此找到证据。

这三点让我产生了聊这部电影的冲动,当然另外有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就是它的故事背景是婚姻关系。Sandra和死去的丈夫Samuel的关系又跟传统意义上的夫妻关系不太一样,很值得分析。

庭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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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审这里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控方和辩护方在一开始就需要站定立场,两边的律师对于所有证人的证词以及证据的解读,都是围绕着这个立场来的。

庭审让我想起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有一段描述,他写道:

每一个证据片段都会引起对疑犯一定程度的反感。对罪行的认定不是在所有的证据都汇在一起才开始的。而是随着每一个可能使人认定罪犯的要素的积累而逐渐形成的。因此,在半证据未得到补充而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之前,疑犯并不能得到解脱,而是被认定为有部分罪责……刑事诉讼论证不是遵循非真既假的二元体系,而是遵循逐渐升级的原则。

我觉得庭审现场的旁听人员、观看新闻的市民们,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增加对Sandra的反感的,为了支持对她反感的合理性,他们也同样会去寻找证据,比方说她的小说。

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一部分的感觉是两方都在试图寻找真相,但更多的是在搜集能够证明自己立场正确的证据和信息资料。

因为很多证据来源于证人的口述,是语言。

只要是人说出来的,首先,我认为不可能存在绝对的中立客观。比方说证人Zoe,就是影片最开始采访Sandra的那位女士,她抵御住了来自控方证人的各种诱导性提问,尝试用语言尽可能呈现当时的客观情况。这种陈述在我看来就是对Sandra有利的,我觉得她没有使用对Sandra有负面影响的用词和表达,就已经是站在Sandra的立场了。

其次,语言有很大被解读的空间,两方律师对一些关键词语的放大、甚至歪曲,就会影响结果。在这个过程中,控方律师的表达充满了情绪渲染,相对而言辩护方的律师比较冷静,我觉得控方律师的激情表达,对于陪审团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可能这也是让我比较介意的地方。之前看日剧legal high,堺雅人演的律师古美门,就是凭借巧舌如簧的能力、以及甚至可以说是略显夸张的肢体表达和高昂的情绪渲染,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诉讼。

那个时候或许是因为代入了古美门的视角,所以会觉得每一个案子他切入的角度都很有意思,他提取了一部分真相来辩护,自然也对到底什么是正义有了粗浅的质疑。现在看坠楼这部电影,大概是因为不由自主代入了女主Sandra的立场,从她的立场看控方律师,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一种把部分现实当做全部真相、却似乎又难以辩驳的窒息感。

关于立场的判断,也就是更相信谁的问题,在庭审的最后一次证据呈现之前,也就是Daniel与贝尔热,贝尔热就是法官派来保护Daniel的证词不受影响的一位工作人员,他俩的讨论达到了高潮。由于最后一次开庭是下个周一,也就是中间有个周末。Daniel希望这个周末独处,不跟妈妈住在一块。我觉得他是想尽可能排除掉妈妈在场对他产生的无形之中的影响,毕竟他也想寻找真相。

Daniel做了个实验,给狗狗吃了好多阿司匹林药片,结果狗狗就奄奄一息,好在通过催吐救了回来。他发现狗狗被救回来以后狂喝水,不吃饭,然后就是睡觉,这个表现跟他六个月前观察到的狗狗的行为很一致,也就是说,他知道妈妈说的是真的,爸爸在六个月前真的吞下了很多阿司匹林,还喝了酒,结果因为喝酒喝多了吐了,把阿司匹林吐了出来,就没死。狗狗可能吃了吐出来的阿司匹林才有那样的反应。但这只能证明爸爸吃了阿司匹林,不能证明这个药不是妈妈放的,也不能证明六个月之后妈妈没有把爸爸推下楼。

Daniel感到自己站在了分岔路口,他必须决定要往哪里走。一方是相信妈妈,另一方是怀疑妈妈下了毒手。贝尔热告诉Daniel,他需要自己做出判断,而这个判断必须来自坚定,而不是假装确定。相信什么,完全取决于他自己。我觉得就是因为Daniel作出了选择,选择信任妈妈没杀爸爸,才会想起来六个月前爸爸带着他和狗狗去宠物医院看病,路上说的那番话。那番话并非在说狗狗可能会死,而是在说他自己可能会死,没办法陪伴Daniel了。这一点也是Daniel对爸爸说的话的解读,而这样的解读就来自于他已经作出了选择。人就是这样,作出了决定,大脑自动会打开记忆的盒子,去寻找支持自己选择的过往信息。否则这段经历可能会被划归为无用的信息,不会被唤醒。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段记忆的呈现,Samuel是嘴巴在动,声音是Daniel的,这就让话语的真实性产生了模糊,这个部分的处理也很值得玩味,挺微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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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我想讲的是作为证人的心理医生。

Samuel去找心理医生,医生认为Samuel并不抑郁,却还是开了药,这是为了在Daniel出事后对Samuel造成的影响提前做情绪防护。Sandra在后面也有说到,她责怪心理医生在第一次咨询后就让Samuel染上了药物。我觉得Sandra的责怪是有道理的。

去年我看了一本书叫《像我们一样疯狂:美式心理疾病的全球化》,在“日本-抑郁症的大市场行销”这一篇章里有写道:

每一种文化都有这样一类体验和西方概念中的抑郁在某些方面是对等的:一种心境状态和一系列的行为,和失落或失去他人有关,或是丧失了社会身份或个人动力。但是不同的文化对这些存在状态有自己独特的表达、形容和理解。换句话说,关于抑郁和自我的文化信念是可塑造的。一个文化可以塑造另一个文化的人民如何归类一系列症状,替换掉自己原有的解释模型,并重新划分哪些是正常的行为和内心状态,而哪些又是病理的。

这两段话放在庭审中心理医生的证词中,我理解为他用了看起来更为科学的诊断方式以及用药方式,说不定就是在重新归类Samuel的内心状态正常与否。Samuel是否真的需要吃药来情绪防护,是医生基于他所学到的心理学或精神病学知识来判断的。

Samuel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本身就已经在个人写作生涯上遭遇了重大挫败,家庭生活也不是很令人满意,把他归类为需要用药物来支持的这种治疗方式,可能范围威胁到了Samuel的自尊水平、威胁到了他的自我认同。就是说,会使得他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人,现在甚至还需要依靠药物来维持情绪稳定,这对Samuel是一种伤害和否定。

心理医生说Samuel从未谈过写作上的挫败,Samuel向他抱怨都是Sandra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觉得他有点可笑。跟Samuel接触了那么长时间,却没能让Samuel说出在写作上的挫败,他难道不应该反思自己的治疗水平吗?在这时,辩护律师提出了一个好问题:Samuel说的都是事实吗?心理医生回答说,经过一段时间了解后,可以判断哪些是事实哪些不是。他的这个回复,相当于就在说,Sandra在生活中的种种作为可以证明她有嫌疑杀害了Samuel。

第三点就是关于预谋杀人还是意外的讨论。

首席调查员提供了一个重要证据,就是坠楼前 一天Samuel和Sandra的对话录音,一开始是和平讨论,后来升级为吵架,最后双方都有暴力行为,Sandra打了Samuel一巴掌,Samuel用拳头捶墙。调查员认为前一天的这个吵架是第二天坠楼的带妆彩排。控方律师询问了Sandra是不是只打了这一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律师嘲笑说,过于巧合,只打了这一次,唯一的一次却恰好被录音了。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Sandra有家暴倾向,不是一个好妻子好女人。

对于观众和陪审团来说,这样的叙事方式是非常合理的,人们乐于看到一个有众多问题的人被判为罪犯。

这种推论方式,也让我想到加缪的《局外人》。

主人公默尔索在海滩上杀了人,他很快就主动认罪了,可是他接受审判的过程跟Sandra十分类似,就是把他的过往生活细节都扒了出来,他被认为是预谋杀人,丝毫没有人性,藐视最基本的社会原则,以至于他空洞的心即将成为毁灭我们社会的深渊,最后被判了死刑。那么人们是怎么认定他没有人性的呢?有个细节是默尔索的母亲去世了,他赶过去以后,没有留一滴眼泪,并且因为下周还要回去上班,料理完就立刻回到了城里,而且我记得好像第二天就跟他的恋人出去玩了,照常做爱,不受影响。这些行为让人们大为愤怒。

对于Sandra来说,假如她推了Samuel,无论是蓄谋还是意外,最终都会像默尔索一样,把这个意图与她个人的品行、生活作为全都关联起来,被构造成一个不可原谅的人,实际上这种做法在庭审期间已经开始了。

影片最后Sandra无罪释放,我第一遍看的时候,感到松了口气;可是第二遍看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我觉得这里还可以再多一点思考空间。松一口气是因为,我跟Daniel一样相信Sandra是不可能杀害爸爸的,没有理由。但需要有理由才去杀人吗?如果我们不是杀人犯,想当然就会觉得杀人需要理由,但是罪犯的心理应该不是这么简单的。Sandra究竟是不是真的无罪,并不是一个确定的事实。

夫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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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dra,她是一个强势的人吗?

我认为不是,她只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并尽量让现状符合自己的愿望;如果遇到了需要解决的问题,她就想办法去解决。这种极其富有主体性的表现让人很不适应,与传统文化对女性气质、以及妻子母亲的要求很不一样。一般来说,人们总是期待在夫妻吵架中,女性的表现是情绪失控,哭泣,或者投入到丈夫怀抱中佯装脆弱求安慰,或是主动牺牲自己帮助丈夫解决困难,就是说把丈夫的需要放在第一位。但是通过录音大家都听到了。Sandra没有进入到这样的角色里,她很冷静地在与丈夫对话,并给出了一些处理建议。

她甚至做了不少妥协。她逃离了德国乡村,而且似乎原生家庭生活也不是很快乐,本来在伦敦生活得好好的,她还是答应搬到法国,在人烟稀少的Samuel的故乡生活。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这是非常大的牺牲,等于远离了原先所有的人际圈子,但就是因为她处理得非常好,也没有抱怨,提出用英语作为沟通语言,尽可能营造一个相对平等舒适的环境,我甚至都在想,就是因为她把困难都克服掉了,Samuel估计都不认为Sandra在这个过程中有过什么痛苦。

语言在电影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对于Sandra来说,也一样重要。

从她写的小说来看,她在原生家庭中的处境是很糟糕的,于是她离开德国去了伦敦,英语对她而言,我认为是塑造自我一个重要的工具,也是捍卫自己主体性的重要工具。搬到法国乡村之后,为什么她要求说英语,表面来看是因为法国是Samuel的故乡,在这里生活对他来说是舒适的安全的,为了寻求权利对等,Sandra在语言上面争取了一下,要求用英语而不是法语。

不过我觉得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如果她用法语的话,她就彻底进入了Samuel的法国世界中,过去的自我会渐渐消融掉,可能会有极强的孤独和不安全感。

再来说Samuel。

Samuel作为大学老师,讲课讲得生动有趣,不过他发现自己更想写作,于是就花了比较多的事件在写作上。有一天写到兴头上,本来要去接儿子Daniel放学的就没去,请了一个临时保姆,结果路上被摩托车撞了,导致Daniel视神经永久受损,这个让Samuel特别自责和愧疚,后面他花了很多时间跟心思在陪伴Daniel上面。

我觉得他之所以会在时间分配上跟Sandra吵架,是因为他没有搞清楚陪伴Daniel的动机。

作为父亲爱孩子而主动花时间陪伴,跟基于自责而想要补偿以及缓解自身情绪上的压力而去陪伴,这两种动机在他身上都有,前者是主动的,后者有点是被迫的。虽然结果很不错,Daniel跟他很亲近他也高兴,但就是因为这里有一部分动机是被自责推着走的,导致他特别难受,因为他很清楚,这部分时间原本可以挪出来写作。如果他跟Sandra承认这一点,或许两个人还可以一起想办法,甚至说去做伴侣咨询说不定也能有点帮助。但他没说,没说的话Sandra就会觉得这事很简单,你要时间写作,少陪伴Daniel不就行了。可他处理不了自责,就无法不在Daniel身上投入时间。

Sandra跟他矛盾激化的过程中,指责他用慷慨掩饰肮脏,不敢直视自己的抱负,说得是对的。用慷慨掩饰肮脏,就是看出来了Samuel的这个行为本质。可是她观察到了这个现象,是在情绪高昂的情况下用指责的话语说出来的,不是带着温柔的关心的语气来说的,这一点我觉得她有点残忍了。

Daniel生病要花钱,减少大学课程数量来写作、可是写作又没有成功,就导致他们陷入了财务危机。搬到乡村生活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Samuel希望把三楼打理一下改成民宿来提高收益,结果装修又要花钱又要花费时间。

对于Samuel来说,他的时间投入在三个主要地方:Daniel、装修跟写作。

装修投入时间很长可是金钱回报还遥遥无期,且对于他来说无法提升自我评价;写作花费时间可是写得不好,既没有收入又带来极强挫败感,前面提到的药物戒断又给他带来一层痛苦,所以Samuel面临着很大的危机。Sandra说他时间分配方式很复杂,有一个原因是,Samuel在同一时间内给自己设定了太多很有难度的目标,财务危机可以和Sandra一起想办法,事实上Sandra工作是很努力的;民宿装修也不一定要当下做。小说可以等药物戒断成功后再来写,先把大学课程量上来,生活恢复到一定节奏,再来写作。

实际上几乎每个人都会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下子事情涌过来,感觉那根弦绷的特别紧。这个时候如果可以问一下自己:我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或许可以发现有那么一两件事是可以不必现在立刻需要完成的。

我觉得Sandra之所以没有阻止Samuel去做民宿装修、或是减少大学课量,是因为她认为这是Samuel主动做出的经过理性思考的成熟选择,她不干涉是在给他自主权,这种自主权是Sandra自己想要的,从片子中不难推测出Sandra对自主权的需求度是很高的,于是她也就给了Samuel,这是她认为的好东西,各自有用自主权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体现。可是对于Samuel来说,自主权不是当下最需要的,我觉得他需要的反而是来自亲密伴侣的积极影响和协同合作,用一种他能接受的沟通方式说服他停止装修或恢复课量。

Sandra在法庭上有说,夫妻关系很混乱,有时候共同作战,有时候单独作战,有时候还要彼此较劲。不过似乎,从电影呈现来看,他俩较劲的地方不少。

先说写作方面。事业发展肯定是会影响两个人的权力关系的,尤其是作为同行。人们已经习惯了妻子在关系中处于下位,至于说的妻管严之类的,那只不过是在家庭内部一种权力的幻觉罢了,不值一提。Sandra和Samuel两个人是真正在争夺权力的,但我觉得这种是正向的,并不存在主观上要压倒或者统治对方的意图,当一个人对主体性很敏感、对自我实现自我发展需求很高的时候,或者感受到自我被欺压的时候,自然就会有这样的表现。

Sandra没有因为婚育在创作上面有所懈怠,甚至一部接着一部在不停构思和创作,对她来说写作是一项重要的事业,作家这个身份比妻子和母亲的重要性不能说高很多,起码是不相上下。

影片中大量提到了Sandra创作的小说,之前几部都是跟她个人生活紧密关联,写父亲,写儿子车祸,写夫妻矛盾等等。其实按照电影里面的说法,小说都是在事情发生后才写的,反而可以证明Sandra不是凶手。因为她已经把她的情绪、对现状的思考等等全都在小说里疏导出来了,写小说不只是她的一份事业,也是她自我疗愈的方式。

辩护律师说Sandra错就错在,在Samuel跌倒的地方成功了。这里面有一处细节,是Sandra用了Samuel放弃的小说的一部分创意框架,创作了一部全新的小说并大获成功。这个创意的使用是经过他同意的,并不是窃取或者盗用。这一点跟婚姻故事中Charlie把Nicole的日常对话用到戏剧创作中很不一样。那种我觉得就是窃取,有点像男性艺术家身边总会有许多个缪斯,他们会从缪斯身上获得灵感,以此展开创作。显然Sandra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跟婚姻故事没有可比性。她在使用前是真心赞美了这个创意,也为Samuel放弃这部小说感到可惜,所以才询问是否可以拿来使用。

我不确定,只是猜测,我觉得当两个人同为小说创作者的时候,Samuel无法发自内心去欣赏Sandra的才华和能力,所以创意被发挥出来呈现出一部成功作品时,他不是跟着Sandra一起欢庆,而是感到了更多的挫败。就是说,才华总归是有高低的,夸赞对方、为对方的成就而感到由衷的开心,并不意味着要否定自己。如果小说不是Samuel最适合的创作路径,或许可以采用其他的形式,比如写戏剧。他有可能陷入了执念当中,所以小说的失败既挫伤了自信心,也影响了关系。

另外一个影响关系的重要因素,就是性。他们的性生活显然也不是很愉快,从那段吵架录音中可以略知一二。

在Daniel刚出事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俩状态都很糟糕,Sandra还有过几次一夜情,不过都坦白了。这里我们不讨论道德层面,从性活动里面感受生命的激情,用这种片刻的激情来释放压力、调整个人状态是一种常见的做法。而且既然Sandra是主动去找一夜情,那么在一夜情的性活动中,我合理猜测一下,Sandra也是占据主动的。这一点我觉得也体现了Sandra永远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失控的一种性格特征。

Samuel处在自责和愧疚中,Sandra也有自己的情绪要处理,估计这段时间他俩性生活是无法进行的,可是Sandra不会想这么被动下去,所以我觉得一夜情是她的解决方式。

Samuel在吵架的时候,说Sandra在性上面没有配合他,很不满意。他当然会不满意,他在性生活里面丧失了支配权,而原本这个支配权被普遍认为是男性应得的权利。不过在这里,无论是Samuel还是Sandra都不能把他们当做抽象的男性或女性来看待,实际上我认为,性是Samuel最后一个能够感受到在两人关系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主动性的一个领域,如果在性方面他可以占据上风,说不定他还会好受点,可是Sandra在这里也仍然没有放弃掉主动权,这让Samuel的自尊受到了深深的损害。

他其实并不擅长、或者无法有勇气在Sandra面前用温和理性的表达方式来展示自己的脆弱,他通过要求Sandra给他更多的时间、或者指责她出轨等等来间接表达他的诉求。像电影刚开始,大学生Zoe采访Sandra,由于Sandra是双性恋,Samuel对于她们在楼下欢声笑语很不爽,感觉像是在调情,于是就循环播放一首曲子表示抗议。这种暗戳戳的表达方式对关系绝对是一种伤害。

如果他可以坐下来跟Sandra好好谈谈,说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受伤,我们之间是不是出了问题所以你才这么做。之类的这种谈话才是有效的。正是因为他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所以也表达不出来。可是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了他这么做,这本来是心理医生可以提供专业支持的地方,结果他也没有获得什么有效支持。

他俩的关系问题不能说一定是谁造成的,是两个人共同创建了这样的关系。Sandra在法庭上说过一句话,我不相信夫妻之间互利互惠这一套说辞。这句话我觉得就是她建立夫妻关系的一个隐喻,不管是Samuel还是其他人,最终都会被Sandra塑造成一个样子——如果她一直秉持这个信念的话。这句话其实是意味着,尽管是夫妻,我们还是各自要对各自负责,对各自的事业负责,时间负责,情绪负责。Daniel出事之后,我觉得Sandra会去找一夜情,一部分也是这个原因。即使Samuel状况良好,Sandra不见得就会向他寻求帮助,因为她会认为这是我的情绪,我自己处理掉就好。Samuel会去看心理医生,我觉得某种程度上,也是他感受到了Sandra的拒绝。Samuel应该是个很细腻敏感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

电影中呈现的女性主义元素

这些细节从侧面展现出了一些女性主义思想元素,我特别喜欢。有很多,挑3个分享一下。

第一个细节是关于取保候审还是羁押候审的判定。辩护方律师有位女同事,她很高兴地说下午是为女法官。最终决定取保候审主要原因也是考虑到Daniel的健康成长和母亲的陪伴,不能说男法官不会考虑到孩子,我觉得女法官相对而言更能共情到孩子的处境,而不是单单从冷冰冰的司法层面去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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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这个细节相配套的就是影片后面,法官跟Daniel单独的对话,我觉得这是女法官才会做的事,就是把Daniel当做一个大人来沟通,跟他说明不让他旁听是为他考虑,担心给他带来心理压力。包括她还提到了自我审查,这些词语的使用是很大人世界的,跟一个小孩子来讲,我觉得非常感动。

第二个是证人Zoe对于称呼的反应。她不希望被称作Miss小姐,而是希望被称作Ms女士。因为Miss和Mrs分别代表着未婚和已婚,而Ms是抹去婚恋情况的一种相对比较中立的称呼。

第三个细节是血迹专家:一男一女,不同的分析方法和解释:显然导演呈现了一个有趣的真相,一般认为、或者说我们被教育为,男人更理性,女人更容易受到情感影响、缺乏理性。可是在血迹分析这里,明显这位男性专家是武断的,百分百肯定是被人从上面推下来的,从分析的角度来说,不留一点其他可能性、哪怕你不知道这个可能性是什么,也是不严谨的。

而这位女性专家,科学分析理性推理,措辞十分严谨,从她的分析来看,Samuel先被敲击头部流血、再被推下去是不合理的,但她也只是说这种可能性极小,就跟她当总统的可能性一样小,也没有完全否认可能性的存在。这个呈现很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