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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们谈论阿巴斯时,就一定会引用到戈达尔说过的那句话:“电影始于格里菲斯,终结于阿巴斯”。

在阿巴斯的电影中,永远固定地讨论着那些关于艺术的的母题,即真与假,现实与虚拟,真品与赝品。安德烈巴赞说:“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其所表明的是,电影并非现实本身,而是无限趋近于现实的可能性,是系列现实在胶片上的痕迹。阿巴斯对这一母题的探讨则贯穿于他电影的内容与内容之间,“村庄三部曲中”第一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讲述了小男孩换作业本的经历,而在后两部电影《生生长流》《橄榄树下的情人》中,作为第一部的序曲,直接拆穿了电影的造梦机制,形成了一种穿梭于伊朗大地的元电影叙事。而在其影片的形式上,阿巴斯又不断地拓展着电影本身的空间,试图以这种方式打破银幕四条边框与现实之间的阻隔,例如画外音的使用,人物的出入,镜面的使用,抑或是如同《特写》一般,直接运用了纪录片段,和片尾对于声音的阻隔,欲意撕破那个虚拟的影像空间,打开了意义不断流动的可能性。在巴赞关于“电影是什么”的谈论中有着明确的主客体之分,是柏拉图对于那个“洞穴寓言”的延伸,但是当阿巴斯将电影中主客体模糊化后,影像真正的从主客之分的二元论中走了出来。德里达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论述:“文本之外并无他物”,那么阿巴斯的电影中,真正达到了徳勒兹意义上的“影像之外再无他物”,是对这个本来就是巨大影像的世界绵延运动的截取。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是影像。

而在《如沐爱河》中,阿巴斯的摄影机前所未有地深入到了东亚的现代性社会——东京,作为一个超级现代化的大都市,人游离于其中,感受着商品社会,与此同时,商品社会又不断创造着消费符号,一套一套拟像本身,使其成为一种超真实的存在,使得《如沐爱河》这部电影跳脱出了伊朗,在妓女、知识分子两人的身份调转,认同扮演上完成了一种对于现代消费主义社会下“人是如此孤独的存在”这一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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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首先是汽车

汽车毫无疑问是现代性的重要符指之一,它首先意味着一种现代性的生活方式,在传统的美国中产叙事中,一个房子、汽车、一只宠物是幸福的家庭标准范本。其次,汽车本身意味着一种“福特主义”的生产方式,循环的流水线、规格化、标准化的产品生产,通过一系列所谓严格科学的生产和管理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生产率,形成了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促进了资本主义积累。(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女主男朋友的形象就是一个汽车修理店铺的老板,他在一套资本主义生产体系里工作身份与在和女主恋爱过程中所具备的性格特点相吻合,即死板、保守、强势的大男子主义性格),最后,汽车是阿巴斯电影中经常会使用的符号之一,汽车意味着一种现代性的游离方式,而电影作为一种时间与空间的艺术,在汽车的穿梭中,将自身的时间和空间缓缓展开,也就是说 汽车一边是现代性都市的观察者,又是参与者,是现代性本身,是影像发生的空间,又是影像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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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妓女与知识分子

女主和知识分子男主关系的转变是影片叙事的主轴,而二者同样是现代性社会中极为特别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有强烈的同构性,雅明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发现波德莱尔的一个敏锐的洞见,即诗人或者文学家成了一种商品。在波德莱尔所在的19世纪,市场的发展让文人处处在一种全新的局面,他们的价值可以用商品来衡量,并且他们本身也成了一种商品。有名的小说家不仅卖自己的小说,还卖自己的名气。报纸为了连载的小说能够吸引更多的人,往往会给一些新来的手稿署上有名作家的大名。有人写文章讽刺说,大仲马能知道自己写了多少小说吗?他的名字被出版商到处使用。和很多抱有幻想的作家不同,波德莱尔认清了这个状况,他积极的走进市场,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买主,而且他还将自己比喻为一个出卖身体的人,在一首早期作品里波德莱尔这样写,:“为一双鞋,他卖掉了灵魂,但在卑鄙者身旁,我扮出伪善的小丑般的高傲。老天爷耻笑为当作家或贩卖自己的思想。”本雅明在明确了波德莱尔对于自己身为商品的认识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解读:他说,你看波德莱尔说话的时候,不要仅仅想着这是从一个人的角度在说话,也要想着是从一个商品的角度说话。

而妓女同样是现代社会发展下极为特别的产物,她们是罕见的集生产者、商品、劳动者于一身的人,在出卖身体获得金钱后,生产者仍然可以保留商品(即身体本身),戴锦华老师在这边有一个有趣的论述,她认为现代性社会并非仅仅只有妓女这样,而是每一个劳动者都具备这样的特点,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身体异化为商品本身参与到现代性的生产之中来。因此在影片中,老年知识分子一边作为嫖客需要支付女主以费用来满足性欲,同时他又不断接打来自出版社的电话。而妓女知识分子两对形象对照本身就经常被拿来不断做对照,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对于琵琶歌妓的遭遇,诗人是有极强的共情感的,白居易在诗中写道“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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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滑动的能指

滑动的能指本身也是阿巴斯探讨真实与虚拟的重要手段。通过扮演本身来模糊现实的虚实,《如沐爱河》中,这种能指的滑动由妓女和嫖客的关系变成了祖父和外孙女。一开始,扮演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应付女主男朋友的说辞,渐渐地在扮演中,原来的能指和所指逐渐脱离,变成了全新的亲密关系的对位。这里非常明显可以发现,一开始面对知识分子扮演祖父,女主的反应显然措不及防,但渐渐地,随着剧情的推进,女主也投入在了这种全新的关系对位中,在第三幕女主被男朋友打,被知识分子接回家的段落中,她独自坐在台阶上等待“名义上的祖父”回来,这时邻居来找女主聊天,并且追述和教授的过往,女主开始逐渐认同了自己是孙女的这个身份,在回家中后,男女主的关系逐渐从原有的嫖客妓女关系转变为一种外祖父孙女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很大程度上,滑动的能指同时也是一个孤独的象征,这种滑动意味着现代人不断地进行自我质询,即我是谁?它意味着在自我与他人之间逐渐建立起一个新的主体性。而现代性的孤独症候就在于,现代人永远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能指滑动的关系网络、世界之中,同时,我们不如说滑动的能指下的孤独,就是电影这个媒介本身,我们观看电影,并在电影中投射情感,假扮身份,到头来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故事。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用不断重复的名字能指与所指不断滑动、替换指向了那个轮回的永恒孤独,或许我们可以在《如沐爱河》中发现,在由扮演关系中所建立起的温暖拥抱下,潜藏着一种无可奈何,那就是即便如上述所说,阿巴斯的电影里试图在取消柏拉图式的主客体对立,但在这种一切都是真相与一切都是虚幻的世界中,只有一种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人类透过追逐真与假背后的孤独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