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帝国之二:重装上阵》(The Matrix Reloaded)打算以一系列的方式克服其前传存在的不一致性，或以一系列的方式玩弄其前传存在的不一致性。但在这样做时，它又陷入了自身具有的新的非一致性而无力自拔。不仅在叙事方面，而且在有关世界的潜在视境方面，它的结局都是门户大开、悬而未决的。基本调子是额外的复杂化和怀疑的调子， 它们遮蔽了简单而清晰的“从黑客帝国中获得解放”这一意识形态，而正是这种意识形态支撑着《黑客帝国》第一部的存在。人们在地下锡安城举行的公共狂喜仪式，不能不令我们想起原教旨主义的宗教集会。两个关键的先知人物令人起疑。莫菲斯对未来的期许是真的吗？或者，他就是一个患妄想狂的疯子，正在冷酷地把自己的幻觉付诸现实？尼欧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信任神谕(Oracle)这个能够预见未来的女人:她也在以自己的预言操纵他？或者她是黑客帝国的好的方面的代表？也与史密斯不同，史密斯在第二部中变成了黑客帝国的过度，变成胡作非为的病毒，它不断复制自己，试图免于被删除的命运。如何看黑客帝国的建筑师、它的软件作者、它的上帝所发布的神秘晦涩的声明？他告诉尼欧说，他其实生活在第六个升级版本的黑客帝国之中:每个版本都会出现一个救星式的人物，但他解放人类的努力却以大规模的灾难告终。那么尼欧的反叛(它远非独特的事件)只是由骚乱与恢复秩序构成的更大循环的一部分？《黑客帝国之二:重装上阵》结束时，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问题不仅在于，任何反抗黑客帝国的革命能否实现其宣称的目标， 或者如此革命是否必须以破坏的狂欢告终；问题还在于，如此革命是否进入黑客帝国的视野，甚至由黑客帝国来规划。那些从黑客帝国中解放出来的人，能够完全自由地做出选择吗？解决问题的方案就是冒险进行彻底反抗，使自己俯首听命地玩耍局部的“反抗”游戏，同时置身于黑客帝国之内？还是与黑客帝国中“好”的力量进行跨阶级的合作？正在此时，《黑客帝国之二:重装上阵》结束了。它终结于“认知图绘”的失败。这种失败完美地反映了如今左翼及其反抗制度(System)的斗争遭遇的悲惨困境。

一个补充性的扭曲是由电影的结局提供的。那时尼欧一扬手，就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地击退了正在攻击人类的鱿鱼般的邪恶机器。在“真正的现实”中，而不是黑客帝国中，他如何可能做到这一点？在黑客帝国中，他当然能够制造奇迹:冻结时间的流动，无视重力定律等等。这种无法解释的非一致性会引发这样的结论吗:“那里的一切都是由黑客帝国派生出来的”，根本不存在终极现实？通过宣称一切都是无限序列的、 彼此相互映射的虚拟现实，而寻找摆脱混乱的简易方式，是一种“后现代”的诱惑。尽管应该拒绝这种“后现代诱惑”，但是，把“真正的现实”与由黑客帝国派生出来的世界予以简明扼要的区分，这种做法包含着精确的洞识:即使斗争发生在“真正的现实”中，关键的战斗还是要在黑客帝国中获胜；这是我们应该(重新)进入虚拟的虚构世界的原因。如果斗争只是发生于“实在界这个大荒漠”，那我们就会看到另一个乏味的异托邦--残余人类大战邪恶机器的异托邦。

用那对古老而美好的马克思主义范畴--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来说:一方面，我们应该顾及在现实中发生的、“客观”的、物质的社会经济过程具有的不可化约的二元性；另一方面，我们还要顾及真正的政治-意识形态过程。如果政治领域尽管天生就是“不毛之地”，天生就是影子剧院，但在转化现实时依然发挥着生死攸关的作用呢？尽管经济是真正的场所(real site),政治是影子剧院，但主要的战斗还是要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中进行。以20世纪80年代末为例:尽管主要事件是共产主义者真正丧失了权力，但至关重要的突破却发生在不同的层面:在某些神奇的时刻，尽管他们依然大权在握，但人们突然不再对之感到恐惧，不再严肃地看待自己面临的威胁；即使与警察的对抗还在继续，不知怎么搞的，人人都知道“游戏已经结束”.....因此，《黑客帝国之二: 重装上阵》这个标题是名副其实的:如果说支配着第一部的，是走出黑客帝国的动力，那么第二部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战斗必须在黑客帝国中获胜，大家必须重返黑客帝国。

在《黑客帝国之二:重装上阵》中，导演沃卓斯基兄弟故意提高了赌注，使我们面对解放过程的节外生枝和混乱状态。这样，他们将自己置于艰难之境:他们现在面对着几乎无法完成的使命。《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The Matrix Revolutions)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对今日的革命政治陷入的进退维谷之境做出恰当的回应，为左翼拼命寻找的政治行为(political act)提供蓝图。难怪它一败涂地。这种失败为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提供了极佳的个案:叙事性的失败，建构“精彩故事”的不可能性，象征着更为根本的社会失败。
这一失败的首个迹象是与我们这些观众签订的破碎合约。《黑客帝国》第一部的存有论前提是直截了当的现实主义前提:存在着“真正的现实”和黑客帝国这个虚拟世界，可以完全依据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对黑客帝国做出解释。《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违反了这些规则: 尼欧和史密斯的“神奇”力量延伸至“真正的现实”(尼欧能在那里阻止子弹的飞行，等等)。这岂不类似于侦探小说？在那里，先是发现了一系列的复杂线索，然后提出这样的解决方案:凶手拥有神奇力量，犯罪时能够违反我们的现实遵循的定律。读者会有上当受骗之感，如同在《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中那里。在那里，支配性的调子是信仰的调子，不是知识的调子。

第二个失败是叙事性的失败:提出的解决方案过于简单。事情没有得到真正的解释，所以最终的解决方案更像是对戈尔迪之结的著名切割。《黑客帝国之二:重装上阵》中有许多有趣的模糊提示(莫菲斯是危险的妄想狂，统治锡安城的精英腐败不堪)，《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均无开发利用。每念及此，这一失败尤其可悲可叹。《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唯一有趣的新方面(既不聚集于黑客帝国，也不聚集于现实，而是聚集于多个世界之间)同样没有得到充分的开发利用。

黑客帝国系列影片的关键特色是逐步把史密斯提升为主要的负面英雄，提升为对世界的威胁，提升为对尼欧的某种否定。史密斯是谁？是法西斯主义力量的某个寓言:一个发疯的、自动化的、对黑客帝国构成威胁的坏程序。所以，充其量，这部电影为我们提供的教益是反法西斯主义斗争的教益:由资本养育的、想控制工人的(通过黑客帝国控制人类)、残酷的法西斯主义暴徒已经失控，为了粉碎他们，黑客帝国不得不谋求人类的帮助，正如自由的资本不得不谋求共产主义的帮助，以打败法西斯主义.....(或许，从今天的政治视角看，更为恰当的模型是设想，以色列即将摧毁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然后与它签订停战协议，前提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摧毁已经失控的哈马斯....)不过，《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给这种反法西斯主义的逻辑涂上了潜在的法西斯主义因素:尽管(阴性)神谕和(阳性)建筑师都只是程序，他们的区别被性别化了，如此一来，结局已经刻入阴性“原则”与阳性“原则”的平衡所遵循的逻辑。

在《黑客帝国之二:重装上阵》的结尾处，奇迹真的出现了。那时只剩下了两条出路:后现代的诺斯替教或基督教。也就是说，要么我们将在第三部中获知，“真正的现实”也只是黑客帝国制造的景观，没有最后的“真正”现实，要么我们进入神圣魔法之域。不过，在《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中，尼欧真的会变成基督一般的形象？看上去真的如此:他与史密斯决斗，决斗结束时，他变成了(另一个)史密斯，这样一来，一旦他死去，史密斯(所有的史密斯)就会被摧毁....但是， 如果我们看得更仔细一些，一个关键的差异就会不请自至:史密斯是个原犹太人形象(proto-Jewish figure),一个淫荡的侵入者，他像耗子一样繁殖，胆大妄为，破坏人类与黑客帝国-机器的和谐，所以，他的毁灭会促成阶级之战的(暂时)休止。与尼欧一道死去的，就是这个带来了冲突和失衡的犹太人侵入者。与此相反，在基督那里，上帝变成了人， 这样，一旦基督死去，这个人(“看这个人”)--来自彼岸的上帝--也会死去。《黑客帝国》三部曲的这个真正的“基督学”版本会促成完全不同的场景:尼欧本应是由黑客帝国程序制造出来的人，是黑客帝国直接的人类化身。如此一来，一旦他死去，黑客帝国就会自我毁灭。

最终协议(final pact)的荒谬一面无法不令我们大吃一惊:建筑师不得不向神谕承诺，不仅机器不再与处于黑客帝国之外的人类交战，而且那些渴望摆脱黑客帝国、获得自由之身的人类终将如愿以偿。但是， 如何让他们做出选择？所以，电影结束时，问题没有得到丝毫的解决: 黑客帝国依然存在，继续盘剥人类，没有保证另一个史密斯不会出现； 绝大多数人继续被奴役。造成这种僵局的是，以典型的意识形态适中黑客帝国充当着双重寓言:充当资本的寓言(机器从我们身上吸引能量)，充当大对体这个符号秩序的寓言。

不过，或许黑客帝国系列影片在结局上的失败中包含着发人深省的信息。包含这种信息，会成为拯救《黑客帝国之三:矩阵革命》的唯一方式，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如此。它包含的信息是:在今天，我们还看不到最终的解决方案；资本依然存在；我们所能希望的，只是暂时的休战。也就是说，毫无疑问，比这个僵局更糟糕的，是对民众的成功反叛的伪德勒兹式的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