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魔鬼發揮這種作用,不等于發出下列陳詞濫調:就起源而論,惡是障礙、誘惑、試驗場地,它迫使善實現自身,迫使善從潛在性走向現實性。那什麼是惡?在謝林看來,惡是本理應保持純粹潛在性之物的現實化:同樣的力量,隻要一直處于後台,就能為人的行為提供安全的、照料性或保護性的基地,但一旦化為現實,就會變成最具破壞性的狂怒。沿着這樣的思路,在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看來,再也沒有比幹預政治生活、為權力欲望驅使的女人更令人恐懼和惡心的了。與男人的野心勃勃不同,女人渴望權力,為的是促進自己的狹小家庭的利益,甚至更糟,滿足她反複無常的性情需要,因為她無法理解國家政治的普遍性維度(Universal dimension)。這是對謝林下列主張的一種解讀:“同樣的原則、在其無效時,會運載和支撐我們,在其有效時, 會消耗和毀滅我們 ”在被置于正确的位置時,權力可以是良性和撫慰性的;權力一旦它在較高的層面上發揮幹預作用,在本不屬于它的層面上發揮作用,就會變成它的激進對立物,變成最具破壞性的狂怒。同樣的女性特質(femininity),如果處于封閉的家庭生活之内,就是保護性的愛(protective love)的力量,如果表現在公共事務和國家事務的層面上,就是淫蕩的狂熱。......在與此不同的層面上,黑格爾提出了同樣的觀點:某個基礎(Ground)具有的抽象普遍性(abstract universality) 一旦得以直接實現,就會變成絕對恐怖(absoluteTerror)發出的破壞性憤怒,而如此狂怒會毀滅所有特定的内容。我們應該這樣概括這一原則: 因此惡是基礎(Ground)的實現這一原則。

這也是《星球大戰》(StarWars)這一傳奇的意識形态旨趣。更确切些說,這是《星球大戰》關切時刻——“好人”肯·阿納金(Ken Anakin)向“壞人”黑武士達斯·維德(Darth Vader)的逆轉--的意識形态旨趣。《星球大戰》在此利用了下列兩者的顯而易見的并駕齊驅:一是個人層面,一是政治層面。在個人的層面上,“解釋”涉及在佛教中頗為流行的陳詞濫調:“因為挂念俗物,他變成了黑武士達斯·維德。他放不下母親;他放不下女友。他放不下俗物。這會使你變得貪婪,而你一旦變得貪婪,就會踏上通往黑暗世界的道路,因為你害怕失去那些俗物。”絕地武士團(JediOrder)被描述為封閉的男性共同體, 它禁止自己的成員有男女私情。這是瓦格納歌劇《帕西法爾》(Parsifal) 中聖杯共同體的新版本。但更具啟示意義的是與個人層面并行的政治層面:“共和國是如何變成帝國的?與這個問題平行的是:阿納金是如何變成黑武士達斯·維德的?好人是如何變成壞人的,民主是如何變成獨裁的?不是說帝國征服了共和國,而是說帝國就是共和國。”帝國誕生于共和國内在的堕落:“有一天,莉娅公主(PrincessLeia)和她的朋友一覺醒來,說:‘這不再是共和國,這是帝國。我們都是壞人。’”我們不能無視這個羅馬帝國的當代内酒,即從民族一m家們企球縮國的轉移。因此,我們應該就在哈特(Hardt)和奈格裡(Negri)的《帝國) (Empire)的背景上解讀《星球大戰》提出的問題,即從共和國走向帝國的問題:它是從民族-國家向全球帝國的轉移。


《星球大戰》展現的世界具有多種多樣、前後不一的政治内涵。這是理解這個世界具有的“神話”力量的關鍵:自由世界與邪惡帝國(Evil Empire)的對峙;民族-國家的退卻--可以賦予這種退卻以布坎南-勒龐的右翼内涵(Buchanan-Le Pen Rightist connotation);公主、由精英絕地武士團的成員等身份高貴之人的征兆性矛盾--他們保衛“民主”共和國,抵抗邪惡帝國;最後,對“我們怎樣成了壞人”這一問題的正确的關鍵洞識。惡貫滿盈的帝國并非自古有之的,它是在我們這些“好人”與惡貫滿盈的帝國的搏鬥中誕生的,在我們這些“好人”與古已有之的敵人搏鬥中誕生的。以今天的“反恐戰争”為例,問題是這場戰争會把美國變成怎樣的國家。也就是說,政治神話并非具有某種确定的政治意義的叙事,而是空空如也的容器,容納着衆多前後不一甚至相互排斥的意義。問“但這種政治神話真正意味着什麼?”是錯誤的,因為如此政治神話的“意義”,隻是用來充當容納衆多意義的容器的。

《星球大戰前傳一:魅影危機》(Star Wars I:The Phantom Menace) 已經提供引導我們進人這種魅力幫(malee)的重要線索。第一是年輕的阿納金的“基督”特色。他母親聲稱她是以聖靈感孕(immaulate conception)的方式懷上他的,他在比賽中大獲全勝也與《賓虛》(Ben Hur)這個“基督故事”中的著名的戰車比賽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二是下列事實--他被确定為有潛能“恢複力量平衡”之人。因為《星球大戰》的意識形态世界是新世紀的異教世界,這樣說是完全符合邏輯的:惡的核心形象應與基督一脈相承--在異教的世界裡,基督事件(Event of Christ)乃終極醜聞(ultimate scandal)。

這把我們帶到了《星球大戰》系列影片最新的《西斯的複仇》 (Revenge of the Sith)那裡:為執着于這些新世紀主題付出的代價,是它低劣的叙事品質。這些主題是阿納金逆變為黑武士這個過程--這是整個系列影片的關鍵時刻--缺乏恰當的悲劇肅穆(tragic grandeur)的終極原因。影片沒有關注阿納金的狂妄自大,沒有把這種狂妄自大視為勢不可擋的欲望--幹預的欲望、行善的欲望、為他的心上人艾米達拉(Amidala)堅持到底的欲望、由此而來的堕入黑暗面(Dark Side)的欲望。影片隻是把阿納金描繪為優柔寡斷的勇士,他遷就權力的誘惑, 成為邪惡帝國的獵物,并逐漸走向邪惡。換言之,導演喬治·盧卡斯(George Lucas)缺乏真正的勇氣,像他本人提議的那樣,把下列兩者并列起來:一是從共和國到帝國的嬗變,一是從阿納金向黑武士達斯·維德的轉變。阿納金理應成為魔鬼,因為他過度依附自己的行為--看到邪惡無處不在,并與之一決雌雄。他不應該搖擺于善惡之間,而應該轉向邪惡,因為他在依附于善時采取了錯誤的模式。例如,當共和國的議長帕爾帕廷(Palpatine)向阿納金招認,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邪惡的西斯尊主(Sith Master),并表明他有組建帝國的意向時,他利用了阿納金的恐懼及其他弱點,利用了年輕絕地武士的自負和傲慢,把絕地武士說成是腐敗和低效的團體,說成是阿納金飽受痛苦的原因。

在影片即将結束時,阿納金獲悉帕德美(Padme)幫助歐比旺(Obi-wan)尋找他。這時,他無法控制自己可憐的激情,怒毆帕德美,以法力扼住她的咽喉,使她雙腳離地,然後把她扔到牆上,使她頭部受傷。 後來在與歐比旺決戰後,阿納金恢複了意識。他問歐比旺,帕德美在哪裡。帕爾帕庭(Palpatine)告訴他,是阿納金自己殺死了她。阿納金尖叫着,把法力轉換為狂怒,牆體擋住了他的攻擊,但他把醫療機器人打得左右搖擺,這樣帕爾帕庭才使自己免受襲擊....這兩個場景是這部影片失敗的縮影:無法控制的破壞性憤怒,完全相同地進發了兩次,第次是針對帕德美的,第二次是因為第一次行為而生出的懊悔。阿納金在這裡似乎在兩個立場搖擺:一種立場是“壞”的,是對帕德美暴跳如雷;一種立場是“好”的,是對她的懊悔和愛。正确的做派應該是表明,阿納金對帕德美的過度的愛,阿納金對帕德美的過度依附,使他走踏上了邪惡之路...

歐比旺與阿納金的最終對決導緻的結局是,阿納金失去平衡,跌入了烈火熊熊的深坑。他在那裡被可怕地燒焦,像被油炸過一樣。在他氣如遊絲之時,帕爾帕庭的黨羽救了他,把他送往醫院。在那裡,他還活着,隻是已經失去四肢,醜陋不堪。他被浸人用于治療的液體。帝國的醫療機器人治愈了他,把他變成了星球中的裝甲恐怖鬥士。我們都知道,他就是黑武士達斯·維德。到最後,由阿納金變成的黑武士走出醫院,步行在星際驅逐艦的艦橋的,加入他的新主人、銀河系皇帝達斯·西迪厄斯(Darth Sidious)的行列。他們透過窗口,凝視着他們正在建造的終極武器--死亡之星(Death Star)。黑武士邪惡地喘息着。他現在是機器,不再是人。

在這裡,兩個時刻是至關重要的。在決戰即将結束之時,歐比旺最後一次籲求阿納金回到善的道路(path of Goodness)上來。阿納金拒絕了。盡管他已經身負重傷,還是竭盡全力,試圖反擊。我不禁要把阿納金的堅持,視為真正的倫理立場(ethical stance)。這種立場類似于莫紮特筆下唐璜堅守的那種倫理立場。到了最後關頭,石頭客(Stone Guest) 要拯救唐璜,但被唐璜拒絕。在這兩種情形下,在内容的層面上顯現為對惡的選擇(choice of Evil)之物,在形式的層面上顯現為強調自己倫理一緻性(ethical consistency)的行為。也就是說,阿納金和唐璜都知道,從實用的自私自利的角度看,與邪惡一刀兩斷更為可取;他們全都死到臨頭,知道一味堅持選擇邪惡,并無利益可圖。盡管如此,以一種挑釁行為--這種行為不能不顯現為異乎尋常的倫理行為,他們繼續勇敢信守自己的選擇。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要堅持原則,而不是因為他們期盼獲得物質利益或精神利益。

通過這種倫理一緻性,通過他對生存選擇(existential choice)的這種忠誠,作為一個主體的阿納金出現了。他是《星球大戰》系列影片中唯一真正的主體。我們應該在此賦予“主體”一詞以嚴格的哲學身份(philosophical status):主體與人截然相對,主體是處于人類内心深處的非人怪物(inhuman monstrosity)這一過度性内核(excessive core)。這也是達斯·維德不隻是阿納金的面具的原因。我們可以借用古老美好的阿爾都塞的公式說,阿納金這個人被詢喚成了主體達斯·維德。

這個新生主體性(newly borm subjectivity)充當特權媒介是語音, 即那個怪異的、一直都在回響的語音。在随後的幾部影片中,這樣的語音成了達斯·維德的标志。以這種語音,外部世界與内心世界奇異地重合在一起。他的語音通過機器增大,被人工放大;不過,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仿佛為了密切注意喘息的聲音,内在生命直接回蕩在這種語音中。它是幽靈般的語音,不是肉體器官發出的聲音:它不是日常外在現實的一部分,而是“精神現實”這一實在界的直接表現。

《星球大戰》之三《西斯的複仇》的失敗是雙重的。首先,按它自己的标準,它是失敗的。它沒有把阿納金的變惡展現為他過度依附于善的産物。不過,這種想法--我們過度依附于善會導緻惡--是司空見慣的智慧,是标準的警告--警惕說教狂熱可能招緻的危險。我們應該做的--這是這部影片的第二大失敗,它真正錯失的機遇--是把這整個格局(constellation)颠倒過來,把阿納金-維德描述成好人,代表着善之“惡魔”根基的好人。也就是說,我們的倫理擔當不就源于我們“過度”的關切和依附,不就依附于我們的下列行為--随時準備打破平庸生活的平衡,并為我們追随的事業甘願拿一切做賭注?這也正是正常的基督教之愛的主旨:對所愛之人的過度關切,幹擾了整體之平衡的“偏愛”擔當。這也是這樣說的原因:在《西斯的複仇》即将結束時, 達斯·維德要他的兒子盧克(Luke)摘下達斯·維德的面具,這樣兒子能夠看到父親的人的面孔,這時,展示一個人的面孔等于倫理退化,即向尼采所謂“人性,太人性”的那個維度的退化。在其最後時刻,達斯·維德使自己去主體化了,使自己變成了凡人:我們失去的是作為主體的維達,是擋在黑色金屬面具後面的那個人(不要把面具與面具後面的人性面孔混為一談),是以人工方式發出回響的那個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