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石头小径旁有一大盆生长着的植物幼芽,按间隔密集地种下,镜头向右摇,要去见一个男人的女人经过它,在等一个女人的男人抽烟时看向它——很快,一些人走向植物旁的咖啡馆,咖啡馆里面播放着各种古典乐。我们或许猜到,在这之间,对话就要发生了。
咖啡馆的角落,这里仿佛是一个独立出来的位置,一位写作者坐在电脑前,用文字试着描述刚才目睹的一段对话:女人和对面的男人,他们被包裹在当下发展着的钢琴奏鸣曲中,又时刻遭受着某种过去,彼此的言说不断留下令人难以忍受的空隙。写作者为她观察到的情境下了一个判断:“他深知自己内心,藏有可怕的真相”,然后,伴随着《罗恩格林序曲》的幻想光芒,男人走出咖啡馆,把玩起路边植物的叶片——一个孤独的人物和一株植物,洪常秀就此拍摄了一个拥有自己秘密的形象。而那位写下文字的人,那位小说家、虚构者、描述情境的人(?),或者更恰当的说,是记录下一隅偶然性,并提出问题猜想的人,她把文本抛向自己身旁的形象。一些故事展现出来,秘密的光芒在对话间若隐若现。不过,虚构不是独属于写作者的特权。金敏喜饰演的美丽不是一个绝对的旁观者,相反,她的观察和虚构活动在一段时间后便会终止,因为她也要进入到自己的情境当中(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显得有些暴躁)。她也像咖啡馆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样,会和人相遇并进入到一段对话里,他们共同维系了一种匀速——这基于同一种结构:写作者在边缘角落撰写自己听见的对话,这和一位探险家拿起放大镜,观察路边遇到的一株奇特的植物,是相似的行动:他们首先被偶然性吸引,并带着最直接的好奇心看向它。
这注定了《草叶集》情境的特殊。文本叙述的生成或展开,不再单纯是一种日记或随笔;同时,写作也远没有达到文学化的想象——我们对待偶然性的方式,更像是一种关于谜题的评论(critic)。美丽收集起对话间的语气和碎片,并把一个人物变成一个谜题,谜题带着诸多疑问和怀疑,是神秘的,也是关联着的线索。而她梳理线索的方法则是对偶然性的专注:她的写作将具体映现一个人物的独特,因此范式总在变化;在对话的间隙,她也会继续更新自己的收集到的信息,“啊,原来这个人也是演员,……”。为了切近他人所道出的痛苦,这项工作必须以保持隐秘为原则——她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有时只能背过身看向窗外的光线,“太悲惨了”。当然,她还是会被人发现,“你很厉害”,对方这样称赞——面对这样一种对自己的评论,她却也只能选择编造一个借口离开,让那谜题般的形象停留在自己这里。
...午后的光线铺洒开来,所有人,包括我们的评论家,开始分散地走向别处,人物发展为一种花丛般的多样性。当然,对生活,对其他人物的评论也因此同样分散开来,没有谁是那个中心化的,被簇拥而成的花冠,而是均作为环绕着的诸草叶。我们看不到一个真正被锚定下来的主题,一个作品自身。但影像却也总在更新,更多的评论将涌现出来。片中的人物再度相遇,而一次相遇将引领一次新的发现和理解。小巷的拐角,一对身着韩服的情侣相互拍照,为什么是这里?画外的不远处,美丽指出那里有一家韩服店。偶然性的发现迎来了愿意去理解的人物,人物通过做出评论来理解,并带着这种评论走向下一次相遇。美丽批评弟弟过于盲目的相信女友,仿佛也是因为自己曾看见了其他人物过去的遭遇,她的批评是曾经评论的延伸。人物带着自己对周遭的评论行走于场景间,于是这种评论变成了自身,变成了对周遭的专注与亲和——看看在一段台阶上,不断跑上跑下的池英,她专注在台阶的陡峭,而摄影机也倾心于这种调度,使之同样发展为一种评论——我们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喜爱这里,或者说亲近这里,而咖啡馆也以《罗恩格林序曲》的重复做出回应,单纯的光芒如此恰当,使场景中介了午后光线的温和。即使你走出咖啡馆,场景与人物的亲和仍因为评论而不曾消逝,当美丽结束对弟弟的批评后,她又进入孤独,在小巷间散步,之后走到一处,光线渐暗,她听见了吉他的演奏——那是对她的孤独所作的评论。
从附近返回到咖啡馆里,古典乐的推行是奇异的在场。每一曲的力量都显得不可忽视:这里绝不是那种如窗边纱帘般的轻微拂动,而是高度介入了观看,在观看中维持乐曲选择本身的浪漫主义式光芒(也的确是一种先验意义上的光线)——直接的朝向永恒的美好理想。然而,当人们开始对话时,容易谈起一些悲伤的事情:一个朋友,一个亲人,甚至是一个过去的自我的死亡。永恒美好的情感光芒中,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被提及,于是人们试图做出哀悼的姿态,他们低头不语,让音乐填满自己周遭的空隙,我们知道目光已经来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咖啡馆外的某处(有时候这些对话也会让咖啡馆变得不像咖啡馆)。在这空隙中,人物想要沉浸在自身的情绪当中,而他们又总是被打扰,被一种常规化的,渗入周遭的东西——一种反讽,它意向瓦解那些沉浸中的姿态,并同时在这种批判中给出另一个惊异的方向,并依其调性而将情感碎片汇往那个方向。因此,这里的反讽并非意在破除所有的严肃,相反,它构成着一个坚实的主体,对间隙的知觉中因此不断生成出一条岔路,一种新的不确定性,影像的主体在这种岔路口处停留反思,而不是急于向前——这样,它尚不会封闭,而是再次拥有了中介偶然性的能力。
...
偶然性流动着的时间里,人物总在评论,而因此我们发现,每个人也都拥有着秘密。而ta因此,也将迎来命运的风暴,他们会被迫承受——那些严重的,残酷的指责:“因为你,她才会死的。”给出的回应只能是无力的,应激的“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这令人崩溃的命运来自曾经的死者,如今在自然界中显然是一具尸体,埋藏在土壤之下。人物携带着的秘密与这样一具尸体的恐怖高度亲和。而场景以这样的形式承载不可见的秘密:人物的形象,身体,逐渐地在白墙或者窗户映上影子,这影子与场景分离,也与其他人物分离,一个个体实实在在地处于那个反讽构成出的岔路口,在这里,我们迷茫着。在这个意义上,《草叶集》的拍摄首先是寻求奇迹的祷告,它朝向在路边相遇的,偶然的生命体——那名为“过去”/“回忆”的,已经固化到和尸体毫无区别的无机地带,几株植物尝试在这种自然中重新生长,抵达有机生命。这一生命体的行动有自己的自信,它吸纳虚构和故事作为自己的质料,强力因此从影像本身的流动中发展,牵引一株幼芽张开自己的叶片——一如叶片变得更长、边缘形成锯齿、分化出尖端与片段。植物的秘密从核开始,节复一节的上升,暴露着那孩童般的生长冲动——我们因路边的图像好奇,而正是那悲伤的事情,启示我们更加坚定好奇和预感。而形态总是在一片片叶子的生长中逐步达到更高的规定,你终会发现每一片叶子都不一样,正如一处场景的明晰,总是在下一个场景当中得到真正的确证。
一个场景的形态分化出来,我们发现场景的形态则是那种岔路口的形态,一个点分化出多条支路。为了看清这个岔路口的样貌,就像看清叶片自身的筋脉,刻痕,我们需要等待和遇见新的东西。岔路分出几道小巷,小巷会连通至一间韩服店,书店,或是一家特别好吃的餐馆。人物的挣扎和孤独变成了对道路的矛盾纠结。而评论,那是遇见图像,并以某种形式来构成出一种图像的活动。它会形成某种对应,但更多,更重要的是在下一个时刻映现出那相关联,又完全不同的内容。人物需要评论,这是一种呼吸法,它在光线中确立一个拥抱偶然性的姿态,个体的形态。个体逐渐走向那个图像,那个图像可能有两个人对话,也可能是单纯的一道风景,而图像本身的个体性也因此生成出来,两个人是彼此之间交流的个体,而风景赠予目光以独特的直观——图像得到更新。因此评论保持紧密关联,因此人物总在交流,即使让人逃避,悲伤,愤怒,但这是日常,这是我们看见的诸图像。光线离开,夜幕宣告傍晚时分来临,我们的目光离开了咖啡馆,来到外面的小巷散步,再回到咖啡馆时,我们却看见了所有出现过的人物,所有的图像,而那时已是黑夜,个体性在黑夜的环抱中真正醒来。那过去的午后光线也因此更加明晰,我们将直视咖啡馆外,道路一旁的那株草叶,为其繁多的,有机的形态做出描述——这也是对所有个体所处的点位的构成,是路口以及路口的诸多可能性。就这样,一个故事被活生生地讲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