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内心最深处的梦想是通过影片,以最大的饱满度与真诚去表达思想。——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时常有人说,塔可夫斯基的《镜子》充盈着破碎而斑斓的梦境以及浩如烟海的影像隐喻,因而扑朔迷离。其实远非如此。正如塔可夫斯基本人所言,导演实际上秉持着一种坦诚而真挚的创作态度,讲述着电影中的记忆和叙事主体,也就是所谓的“我”,在生命最后的三天里,如何将往昔所有的悲喜、希冀和悔恨,用截然不同的视角一一显影,进而——将他曾置身过的整个世界,沉淀成一部欲说还休的诗篇。
首先,我们不妨分析一下电影的“造梦人”,也就是几乎未曾露面的叙述者“我”。说起来颇似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这部电影的绝大部分影像都不是现实或者客观真实的回忆,而是经过叙事者无意或有意思想雕琢的产物,是主人公意识流动的自然体现。导演自己说:“我并不是在《镜子》中讲述自我,完全不是。我要说的是我和最亲近的人之间的感情,我和他们的关系,以及对他们力所不逮未能尽责的感受和永远的愧疚。” 主人公在临终的三天,沉浮于“我”对于母亲、爱人、对于孩子和儿时的自己的情感涌动中,将许多因久远而难以名状的面孔和经历,以诗人的细腻和婉转重新演绎,不管真实的过去是否截然不同,是否更为苍白无力。不知塔可夫斯基有多少多愁善感的情思,能将这空中楼阁构建得如此凝练、写意而忧郁。或许“我”对往事的追忆,来自于在片头突然闯入脑海的那个电视节目:那时“我”和儿子(根据年代判断,那个镜头中的男孩更可能是主人公的孩子而非是“我”本人;当然也有可能是两个时空并举,象征着线性时间开始坍塌)看到电视上一位青年在“医生”的帮助下,逐渐凝聚起无言的力量,最后高喊出:“我能说话了!”此时的主人公,正因患有喉炎而无法开口讲话,而电影末尾揭示了所谓的“喉炎”恰是良心作痛的外化。故而,我们可以说,这场电视上略显荒诞的治愈与自白,是一场引发关于整个昨日世界记忆的自我指涉,或者——也可理解为“我”主动追忆年华的意识原点。另外在这里,我们或许得以窥见塔可夫斯基和安哲的一点相似见解:诗人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落笔或开口的一刹,更其在于缄默不语的某个瞬间;而电影恰恰具备表现这一瞬间的特质。当诗人沉默不语,他的意绪会更多地返还到自身上;而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里,最大限度地关注自身,就是无差别地关注整个世界。
随即,我们跟随主人公进入一场梦境,正当大概是塔可夫斯基最有标志性的镜头揭开帷幕之时,主人公纷繁复杂但情感脉络分明的意识开始涌动。在那些早已褪色的童年记忆中,“我”选择了足以标记时间的草棚起火事件作为切入点,用普鲁斯特式的细腻和精确,一厢情愿地构建着母亲的旧日生活。父亲骤然离去后母亲的空虚、隐忍、哀而不伤的忧郁以及对爱情尚抱希望的幻想,无不被想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如同观看一件艺术珍品日渐被侵蚀殆尽......梦醒,“我”向母亲打电话询问梦中事件。这是叙事主体的首次出现,而母亲同事的死,则界定了接下来“我”意识的流向。随后那天才般的移镜,以眼部视角呈现屋内陈设,自然地将叙述者带入高度主观化的记忆维度;墙上《安德烈·卢布廖夫》的海报则暗示了叙事主体与导演本人的紧密关联。值得一提的是,塔氏似乎受普鲁斯特影响颇深,不仅在《雕刻时光》中对这位作家多有提及,而且他在电影中所营造出的如梦似幻的避暑村庄,某种程度上像极了我想象中的小城贡布雷。电影里有几段镜头间的自然转换,堪称《追忆似水年华》的具象呈现。
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和诗的表现特质极为相似,而生活更多是诗意的、不连贯的,而非直线式发展的戏剧叙事逻辑。由于接下来的回忆演变过程,都遵循这样断续而朦胧、情感导向型的诗性逻辑,若能投入其中,不难领会其中深蕴,所以笔者在此不再逐个场景展开分析,只是探讨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片段。一是母亲风尘仆仆赶去印刷厂修正错误,在大雨中竭力奔跑、衣衫摇动的慢镜头。塔可夫斯基在这里营造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美感(令人联想到《撒旦探戈》),而这种“美感”并非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母亲主动流露出来的,相反,它只能由心怀愧疚的“我”一手缔造,也只能由”我“在独一无二的诗性世界里独自消受。也正是在这种美感转瞬即逝式的破碎中,主人公和观众一道,想象体会着母亲人生的“虚度”与“错付”。或许叙述者的母亲只是曾将这段经历转述给“我”,我却连缀出这段满是悲悯诗意的影像。同事的不理解、高压的工作环境、浴室里无可奈何的喘息……这一切对母亲的印象,早已跳脱出特定时代和社会架构,真的让无数观者屏息凝神、心痛不已。而这正是塔可夫斯基毕生所求。
第二个令我印象深刻的镜头是主人公的儿子,独自在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里翻看画册, 转头突然看到一位老妇人(似乎挪用了“我”脑海中一位俄国诗人的形象)坐在桌旁喝咖啡,并让儿子读普希金写给恰达耶夫的书信。而后老人刹那间消失,只留下咖啡残留在桌上的水雾(让人想起《潜行者》片末被移动的水杯)。这也是主人公对于儿子经历的主观回溯,这种回溯发生在“我”与孩子共享时空(打电话问孩子是否无聊)的前一个瞬间,这种瞬间,以其时间上的紧密关联性,自然而然地成为思绪蔓延的温床。主人公(塔可夫斯基)经历过卫国战争,想要自己的儿子也经历这种思想熏陶,于是便想象出了这类超现实(甚至有几分惊悚)的童年场景。这种想象,与儿子在翻看达芬奇的画册如出一辙:都是将自己童年的特定印象移接到他人身上,在想象他人的同时,不可思议地获得了对过去自我的重新理解。这种“情节破碎但情感完整”的讲述手法,不仅让人想起《公民凯恩》式的多视角共焦点叙事,更接近于《八部半》里有关潜意识的自我剖析。然而,塔可夫斯基本人意识流转之自然,诗意之呼之欲出无疑是独一无二的。
对于这部电影中的很多很多镜头,笔者其实深有同感。比如军事训练时松林落日的远景,让我回想起自己怀着不同的思绪,曾看到的一个个浸满橘色云翳的黄昏;又如看到影片里那个消夏的小村镇,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田里打闹时泥土浓郁的气息,久违地扑面而来......重看过电影,我也不知不觉地用塔可夫斯基式的诗性视角,重新审视往日生活,思考是什么塑造了我如今的生活,尽管最后只收获了涟涟泪水......无论如何,或许这就是电影对我们生命的一种伸展和延续吧。
接下来,我想谈一下电影的标题:镜子。镜子是主人公对自己审视和思考的外化,正如回忆可以和现实截然不同,镜外镜中的世界也完全可以大相径庭。这当中似乎还牵涉着一个浅显的哲学命题,即镜中的你不一定是真正的你,但你如何看待自我,却相当大程度上取决于面对镜子时的态度。如果没有他人作为“镜子”,个体的相貌其实完全无关紧要。类似地,如果没有敏感而富于变化的心灵作为“镜子”,所谓的绝对“真实”亦将一文不值。或许正因如此,塔可夫斯基最为重视影像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呈现,完全抛却平庸而单调的表面真相。他的电影,达到了主客观的永久性统一。电影中最重要的镜子,无疑是“我”在邻居家的烛火摇曳中偶然瞥见的那一面。那时的“我”已然处于对往事追忆的末期,对彼时的自己抱有有崭新的认识。这时主人公与镜中稚嫩而倔强的自己迎面相遇,为之燃尽一生的自我求索,终于落成了时间上的闭环。“我”用一生的经历。试图诠释自身的存在,最后在临终前的一刻,通过凝视镜子前的自己找到了某种答案。然而,这种答案却充满了对凋敝往日的怀念、无奈和深切忏悔。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田野间略显晦暗的傍晚,年轻的母亲站在远处若有所思,双鬓斑白的母亲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匆匆走入松林,天地间悲怆和柔和的管弦铿然作响:这便是这个世界残留给“我”的最终印象。叙事者本身最终也沉沦在自己写就的诗篇里,在百转千回的忏悔中等待着救赎与归途。其实,这部电影的名字或许就是一则再浅显不过的比喻:塔可夫斯基希望它能成为一面镜子,照进昨日记忆,照进明朝遐想,照进我们每个人真切而复杂的生活。
最后以张枣的《镜中》,为影评作结:
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