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好东西》。
《好东西》,和2024年的国情
和我的男性好友们一起去看,看之前另一位男性朋友在群里说:“这不是个女拳片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看了才知道,应该不是女拳片,小孩她爸要她学打拳,小孩不乐意学。看完电影我们走出影院,朋友表示感觉看了一部加长版的春晚小品。
我并不觉得像,但觉得这种观点可以理解。春晚小品的特征在于:1. 假,离群众的生活太远;2. 爱融梗,爱说教,爱煽情;3. 不自知的冒犯。关于假,我想坐在电影院里的绝大多数观众,特别是我身边学理工科的男同学们,包括我自己,从来没有接近、感受、经历过王铁梅式和小叶式的生活。因此“显得假”。关于融梗,“上野千鹤子”、“原罪”、“结构性压迫”、“父权体制”、“性别红利”、“既得利益者”,在中文互联网无数并不互相理解的关于性别的争吵中早已被解构,对大众来说早已成为乐子化、公式化的符号,耳熟能详却不知其意的梗。说教其实我觉得接近没有,煽情除了影片末尾的两次突然音乐响起稍显刻意,其他情感铺垫过度自然,可以接受。导演在有意避免煽情,许多可以大煽特煽的桥段用笑话一笔带过,尴尬程度比《流浪地球》至少少一个数量级。更多我会在下文讨论。
我觉得《好东西》更像一部舞台剧,发生在关于生活的、精心的布景中,构造生活化的情节和对白,用平铺直叙的方法讲了一个动人而朴素的故事,但是离大多数人的现实却有一丝可以察觉的偏差。在铁梅背着小孩路过一群唱着《明天会更好》的人群时,这种感觉到达了顶峰。除了三位主角,其他角色的塑造并未着力,只有推动情节的功能性,有点npc的感觉。这是一部关于女性主义的片子,也是一个关于上海中产小资的片子,因此注定是先锋而理想化的,也抬高了理解共情的门槛。在现实生活中,会装家具、空调清灰的女人很多,追求事业的女性很多,单亲带娃的妈妈很多,邻里的女性互助很多,但是女性主义公众号不多,女性友好的职场不多,包容txl的环境不多,可以不被judge的床伴和fwb关系不多。在现实生活中,即使是为了追求和挽回,把女性主义挂在嘴上的男性又有多少?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不承认“结构性压迫”,不认可“既得利益者”,不觉得我们生活在父权社会里,甚至并不认为性别歧视存在。《好东西》的许多场景放在上海中产的语境下也许是合理的,但放入2024年的现实国情,还是超前许多,轻盈许多。
也许是预感电影放出来会被网暴,导演直接在电影里借着公众号文章的评论区先网暴自己一顿。我在各个平台都搜了一下,评价很两级分化。但无论如何我觉得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在国产电影的大荧幕上看到能自由做爱的单亲妈妈。
女性叙事,和被塑造的观影习惯
《好东西》是一部完全的女性叙事电影,构筑了一个女本位的世界。在人物上,三个女主,面对着各自的问题和困境,但都独立而强大。在人物关系上,母女关系,女性友谊,女性同事;其他男性角色,比如前夫、小马、胡医生、张家新,都是推动情节的配角,对于他们的形象、思想、动机,一笔带过。在细节中,铁梅衣服上的英文女权标语,英文标题里拿“Her Story”对应“History”,把“好”拆成“女子”,等等等等。在情节中,关注了不少女性独有,但在话语体系中被习惯隐去,以致谈起让人觉得有些羞耻、矫情的感受:小巷夜路感觉被尾随的恐惧,看到随地小便的男性时的恶心,月经羞耻,遇到不喜欢的性行为的“扫兴”。对这些行为,铁梅正面勇敢的回应让人不禁暗爽——现实中敢这样做的人又有多少呢?另一个爽点在于小孩无处不在的犀利锐评,导演显然藏在她的童言无忌后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有且仅有女性角色被放置到了主体地位,这在书影视作品里是少见的。仅这一点就是值得肯定的。在豆瓣电影Top 20榜单里,有13部只有男主角,有7部既有男主角也有女主角,有0部只有女主角。以我最近的观影举例:《流浪地球》里的朵朵的作用是没啥作用,最后哭着发了个语音把大老爷们都感动了来帮忙;《周处除三害》里的小美之前是大哥的女人,满足了桂林仔英雄救美的幻想,贵卿是辅助。在通俗书影视中,我们习惯以男主的视角进入故事,故事以男主为中心、由男主主导;女主是美的,是男主的爱人、妹妹、母亲,是男主爱和保护的对象。
对我这样从书影音中学习生活的人来说,虽然认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但还是发现自己无意识地从男本位的角度思考,无意识地把女性作为客体。《我的天才女友》里Lenu对她的女儿说:“看过《包法利夫人》吗?不要看《包法利夫人》。”我在n久前的日记写:“于连是主体,市长夫人是客体。卡西莫多是主体,美丽的吉普赛少女是客体。《恶心》里的男主是主体,让他希望又失望的安妮是客体。默尔索是主体,在法庭为他的“罪行”作证的女友是客体。盖茨比是主体,爱慕虚荣的黛西是客体。超级英雄是主体,他们一脸懵逼又哭又笑的女朋友是客体。罗辑是主体,照她想象中的相貌找来的老婆是客体。她们美丽、趋同而面目模糊。她们或温柔懂事或热情明媚或歇斯底里。她们是他的永远的温柔港湾,或是他赋予行为的浪漫意义,或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她们永远不懂他,也不懂我们所读到的整个故事。”
我们的观影习惯被这些大多男性视角叙事的优秀影视塑造,在电影中我们共情感动,同时潜移默化地学习其中的性别观念和形象,进一步固化对性别的刻板印象。生活中何尝亦不如此。生而为女,看女性叙事时,却有微微不适应感,这是件多么荒谬的事。
关于冒犯。“男人还是很好玩的”,“男司机的快车是臭的”,“同样是工具,我只有育儿属性”。也许是因为这点,尽管立意温和,这部电影在知乎上还是给喷烂了。我想了很久,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观点。除了自己冒犯自己,并不存在绝对安全的冒犯。如果把它们单独拿出来逐字分析,上升到正经严肃的层面,那么每一句话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这些笑话也失去了本意。我想作者想通过把刻板印象里的男女形象对调,用荒诞的幽默展现父权无处不在的影响力:玩弄金发碧眼的小妞的感情似乎是个常见的情节,女司机笑话无论在互联网还是现实生活中都反复被提起,物化女性或女性物化自己来争夺一个男人的爱在影视里也很常见。我个人觉得《好东西》对冒犯的尺度把握得还是很不错的,但也许一些人不这么觉得。
关于刻意。看完电影和xx讨论,他的意思是这个电影是相当刻意的,故意融入了太多女权的元素,翻来覆去地讲网络上的梗,因此只能讨好到它的目标受众。他举的例子是看到吃饭时讨论月经,和“你读了几本上野千鹤子”,认为正常人不会这样说话。我不太认同。我认为确实存在刻意之处,但是感到刻意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女性叙事的缺失,剧中的人物是太反刻板印象的,让我们对这种人物和话题不习惯、不适应。日常讨论中,女生间的讨论聊到月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上野千鹤子出现在铁梅家餐桌的语境上我觉得也是自然的。作为一个女性主义立意的电影,不聊女性议题聊什么呢?
女人的生活,和人的生活
电影里看得特别舒服的一段,是一边小孩和小叶在听录音猜声音,一边的铁梅日常劳动的蒙太奇。暴风雨的声音是煎鸡蛋的声音,刮大风的声音是吸尘器的声音,妈妈的声音是世界的声音。不管它是在隐喻什么,这段也太童真、纯粹、细腻、敏锐了。我想它想表达的也许是女性在日常中的重复家务劳动被忽视了,或者被浪漫化了,或者它只想传达透过小孩纯白透明的眼睛看妈妈的感觉。女性的声音是什么?也许是不能被定义的,但可以在无数实例化的场景里被反复描摹。
电影里另一个反复讨论的问题是“女性的苦难”。单亲妈妈的困境,是铁梅在公众号文章里想要讨论的,也是电影想通过铁梅讨论的。电影里的胡医生、小马、前夫哥,都一直在说:“女人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但我想这不是基于理解和感同身受的。人的悲喜并不相通。铁梅的观点是:不要重复女性的苦难叙事。苦难在生活中,电影更多是把生活的碎片喜剧化了,有点报喜不报忧的意思。
更广泛的“苦难”在人的生活中,也在电影里被深刻讨论了。当面包和理想冲突时,该如何选择?当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的时候,该如何寻找?如何接受自己的平凡?如何和原生家庭和解?缺爱的人该如何寻找爱?在看电影的时候我经常被关键词乐到,因为其中许多都在前一天我和朋友的聊天里提到了。
归结到最终的问题:在当下的社会里,该做一个怎样的女人?在职场和家庭里,该如何做好一个女员工,一个好妈妈。我其实很担心电影在最后突然上价值,但导演很巧妙地把这里留白了。没有必要把什么都做好,做一个不完美的普通人已经很好了。如果仅作为口号这句话很空泛,但全剧的叙事已经让这句话充实起来了。
总之,我喜欢《好东西》。也许镜头有点糖水,人物不够立体,讲得也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故事。但它足够坦诚、足够轻盈、足够勇敢,这些都是很稀有宝贵的特质,也足以让我觉得它是一个好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