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話概括第三季的内容,我會說是Lenu的覺醒。我是誰?甚至更大地,作為女性,她是誰?|| 我意識到,我幾乎完全沒有性别方面的自我認知。|| 社會建構對兩性的形象的塑造,讓女性想要擺脫“女性”的形象,而趨近于“男性”的形象,而“男性”的形象,則成為了“人”的形象。
Lenu寫好一部作品,問她的婆婆,問Lila。第一部作品,當婆婆評論她這篇作品真好時她表情驕矜;第二部,當婆婆說“說實話我不喜歡”,并且給出一些很抽象的評價時,當Lila說她寫的書都很爛的時候,這時該看看Lenu的表情。Lenu試圖解釋試圖反駁,“為什麼?”她問,“我義無反顧、很費勁地寫...”她說,但是她還是乖乖地順從了婆婆的意見,沒有出版這本書。我想到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多年來的相愛相殺,更想到我自己,和我身邊許多相似的女性。我們非常在意别人的意見,因為别人的評價快樂更因為别人的評價極度不安,我們的某些行為隐含着“證明自己”的目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在别人的意見下行走自己的人生。
我也在Lenu的身上看到許多女性。Lenu努力而堅韌,通過讀書逃離原生的生存環境,并且成功實現了階級躍升。Lenu沉默、隐忍,觀察多于表達(盡管她是作家),在Nino爸爸撞進她身體時一言不發,在 Pietro逃避育兒家務責任、大罵她那不勒斯朋友、扇她一巴掌時一言不發。換言之這也可以成為女性的“傳統美德”,我們體貼、溫馴、順從。Lenu非常自卑,少年時她仰慕Lila的光輝,并自覺地将自己放在她的陰影下,她的驕傲之處——她的高學曆、她的作品,她的虛榮心,也是架在别人的評價之上。Lenu的自我評價很低,以至于在Lenu主要叙事的劇集中,Nino和不少觀衆也是到很後面才發現原來Lenu也很天才、很美。
也正因此,劇集于我是那麼迷人。我不太在意情節的發展,光随着Lenu的叙述遊走就是很珍貴的體驗。前兩集Lenu和Lila還是孩子,第三季她們徹底是大人了。那不勒斯的那群孩子正式進入生活,苦難的、粗糙的、因果分明的生活。Lenu寫了書,離開那不勒斯,離開Lila,搬到佛羅倫薩,嫁給Pietro,生了兩個小孩。用一句話概括第三季的内容,我會說是Lenu的覺醒。我是誰?甚至更大地,作為女性,她是誰?
第一次覺醒是第二季的末尾,有個up主把這個片段剪出來了。彼時Lenu還是學生,亭亭站在那不勒斯的街道中央顯得格格不入。抱着孩子的母親,追罵着孩子的憤怒的母親,讨價還價的女人,街角大聲八卦的女人,仰視着笑着聽男人說話的女人。充滿皺紋的臉,強烈日光下折疊的眼睛,紛飛的吐沫,粗糙的手,破舊的衣服,粗俗的話語,大聲的尖叫,刺耳的哭聲。“她們的身體被消耗了。”Lenu這麼描述,女孩幻化成她們的丈夫,她們的父親,女孩成為她們的母親,循環往複,一代一代。
第二次差不多貫穿第三季。Lenu通過讀書和嫁人實現了階級躍遷,但是她還是生活在困境之中。她以為逃離了老城區便可以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但是她沒有逃離女性的性别牢籠。這也是劇集的叙事中一直在強調的。沒有新路。她還是走的女性的老路——生育,操持家務,帶孩子,面對着和Lila和 Gigliola和她媽媽一樣的困境。她讀過許多書,但是還是成為了家庭主婦(她是作家,但是生養Dede和Elsa的這幾年沒有寫出什麼書),料理着Pietro的生活。她囿于瑣碎的家務,因為無法實現自身的價值而痛苦、壓抑,這也是劇集裡反複交代的。Lenu叫Pietro哄孩子,Pietro說:但是我還要備課、還要工作!Pietro評價Lenu看的書“膚淺”,Lenu寫的手稿擺在Pietro桌上,他一直沒有看。Lenu被丈夫輕視了,但是她的回擊很無力。最爽的是Nino得知Pietro沒看她的手稿時的回應:“那你不要看了,這本書太天才了,你看不懂。”
E05開頭Lenu帶着孩子去參加遊行,遊行的女性高喊:“我是我自己的!我支配我自己!”Lenu沒有跟着喊,抱着孩子回去了。E07約15分處Lenu提到了前任Franco的“捏造”,“他把我捏造成了他的理想女朋友。”E07約17分處女性們的讨論,孩子們玩的“丈夫和妻子”的遊戲。E08約4分處中Lenu與Nino的談話。聖經中夏娃是由亞當的肋骨做成的,“她的好與壞都是亞當說得算,就好像是亞當女性的一面。”“她都不知道她自己是什麼。她沒有自己的語言,沒有自己的精神與邏輯,身體随時可以變形。”
在E08開頭Lenu的獨白中她說,第三部新書關于“男性如何創造女人,以便時時刻刻為他們服務”,為的是Nino的一聲"Brava"。再看一遍時我産生了許多從未産生的想法。我是誰?作為一個人,這個問題是可以回答的,即使不能系統地表述,至少有一些零星的看法與觀念。但是,作為女性,我又是誰?我想成為什麼?這對我來說是很難回答的問題。二十歲,我意識到,我幾乎完全沒有性别方面的自我認知。
我的性别平權意識啟蒙還算早,差不多當我意識到“權利”是什麼就有了相關的意識。我高中時樸素地認為“男女沒有不同”,反對關于性别的刻闆印象,也帶些反對性别刻闆印象目的地,讀理科,然後學計算機。大學後我發現,并非如此,男女确實很不一樣。我們的思考方式、社交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類别的存在即證明了差異的存在——類内的相似總是多于類間的相似,否則分類将毫無意義。我在球隊打籃球的時候,發現在籃球水平上男隊遠遠高于女隊,而這幾乎是無法改變的。我認為女生不該比男生差,如果差肯定是存在外在的原因,但打球這件事并不符合。這個發現也是我疑惑的開始。
在讀詩會上,講話的多是男社員。詩社管理層的會議上,多是男生在分配任務。高中競賽國一榜單上清一色幾乎全是男生,我們專業的年級前十都是男生。這些都是讓我疑惑的事實。在劇裡,Franco在講台上激情演講,他的女朋友也就是Pietro的姐姐隻是站在旁邊。我不想與刻闆印象相同,不想被邊緣化,不想成為輔助者,因此我去提問、去發言、試着領導,學他們認為男生該學的學科,想要證明什麼似的把事情做好。在做了這一切之後,我想成為什麼?腦海中浮現出的形象,default是否為男性?
我意識到:如果說存在兩性形象的模型(群衆認為,男性是什麼樣的,女性是什麼樣的),那麼社會建構對兩性的形象的塑造,讓女性(或者說無論性别的絕大部分人?)想要擺脫“女性”的形象,而趨近于“男性”的形象。說誰“娘們唧唧”的,誰都不會高興。“你還算個男人”,潛台詞就是,“幸好你還不是個女人”。“男性”的形象,則成為了“人”的形象。比如說固定詞組,"man's history",盡管現在政治正确應該說"human's history",但是前者顯然是我們更習慣的說法。比如說在課程群裡問問題大多說“xdm”(也就是兄弟們),有的女生提問時會說“xdjm”(兄弟姐妹),但是沒有人會在群裡說“jmm”(姐妹們)。如果有人和我說“謝謝好兄弟”我會覺得很自然,但是和男生說“謝謝姐妹”他們中大部分人會覺得不自然。
她是誰?她想成為什麼?為什麼我們的評價标準默認總是男性的形象,而沒有女性的形象?難道她一切努力的目的,是被作為“誰說女子不如男”的模範,是向男性形象湊近而成為一個“他”的形象嗎?我高呼口号卻沒有什麼作用,杠掉的"She's someone's sister/mother/daughter/wife",然後呢?"She's someone.",獨立的someone。然後呢,所以她是誰?千年父權機制的社會,女性被隔離在社會生活之外。那些挑戰人類極限、證明人類智慧的事情,原本隻是男性在做,而女性隻是剛剛進入遊戲之中。我們能說出幾個女哲學家、幾個女詩人、幾個女統治者、幾個女科學家?女性的底座是空的。遊行的狂熱之後是漫長的無力、空洞與蒼白。
我是誰?我想成為什麼?我在女籃裡認識了許多優秀的學姐,生活中遇到不少優秀的女性。但是大部分還是男性。三八婦女節關于優秀女性的推送,閉眼都能想到第一個是Ada,計算機之母,拜倫的女兒,然後是海蒂拉瑪,配上她經典的照片。但是不會做優秀男性的推送,因為從曆史上看男性占絕大多數,女性少數。
一旦産生了男性是default的想法,現實生活中的太多事情都能為此提供證據。小說的分類中有一項是“女性小說”,這并不象征着女性的特權,也許意味着這是少有的女性視角的小說。把此分類外的其他書叫做“男性小說”,是否合理呢?我看過的大多數書是男性視角的,或者說本質上的男性視角的(故事是從女主的角度叙述的,但是從對人物和情節還是看出作者還是秉持着男性視角在寫作)。對于我這樣幾乎完全從(各種形式的)閱讀中學習生活的人來說,我們也在閱讀中習得了從男性的視角看待問題。Lenu對她的女兒Elsa說:“看過《包法利夫人》嗎?不要看《包法利夫人》。”我沒有看過《包法利夫人》,但我知道《紅與黑》是這樣的。經曆的是于連,不是市長夫人。于連愛的不是市長夫人,隻不過是以市長夫人為原型在他頭腦中虛構的形象罷了。市長夫人少有性格,隻不過是一個地位顯赫的貴夫人,隻不過是于連所愛的空殼。小說裡的女人們。她們美麗、趨同而面目模糊。她們或懂事識大體或歇斯底裡或無理取鬧。她們是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或是他的永遠的溫柔港灣,或是他賦予行為的浪漫意義。但她們永遠不懂他,也不懂我們所讀到的整個故事。
我打算多看有飽滿女性形象的作品。她們有相貌外更值得深挖的地方,有愛情外獨立獨特的人格,她們會思考、有完整的生活、真正地說話。我喜愛許多男性視角的優秀作品,但是在觀看它們的同時,我循着作者的思維習慣,無意識地把女性——包括我自己——客體化了。
她是誰?我們幾乎不習慣做這樣的思考了。先例很少,幾千年來我們大部分時候籠統地問的是“他是誰”,或者他們替我們代言,他們讨論女性是什麼(哲學家們多多少少讨論到過),描述女性的情感(多少用男女暗喻君臣的“僞”閨怨詩!),他們覺得“她是誰”。但是我們還是要想(已經在想了),率先去想,具體地想:她是誰?女性到底是什麼?如果說與男性不同,不同再哪裡?聖經中夏娃是由亞當的肋骨做成的,“她的好與壞都是亞當說得算,就好像是亞當女性的一面。”我不同意這樣的看法,她的好與壞應該是她自己說得算,那麼到底她怎麼說?總不能空白無力的了,我打算自己多想一想,看看别人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