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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广濑纯

翻译/ Snowfossil

校对/ Flux

排版/ 两只青蛙跳下锅

封面/ 棉袄小苹果

原文链接:https://sabzian.be/text/the-blue-and-the-red

作者简介:广濑纯是一位电影评论家及哲学家,现任教于日本京都的龙谷大学,主讲法国文明史。其代表作包括:《终结凝视:超越视觉中心主义》(Para acabar con la mirada: Más allá del escopocentrísmo,智利天主教大学出版社,2022年)、《如何为资本主义设定绝对界限?:德勒兹与加塔利的政治哲学》(¿Cómo imponer un límite absoluto al capitalismo?: Filosofía política de Deleuze y Guattari,Tinta Limón出版社,2021年)、《电影-资本:影像如何成为革命力量》(Cine-capital: Cómo las imágenes devienen revolucionarias,增订第二版,Tinta Limón出版社,2020年)等。

英译:Clodagh Kins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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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蓝天》

通过邀请我们对比《碧海蓝天》(The Big Blue)和《红色木鸽》(Red Wood Pigeon),塞尔日·达内为其20世纪80年代——一个流动于电影和电视、影像和视觉的十年——做出了总结。相关文章发表于1989年12月29日的解放报,标题是《电影与水的记忆》。在那篇文章中达内将吕克·贝松(Luc Besson)和南尼·莫莱蒂(Nanni Moretti)分别于1988年和1989年推出的影片视为一组对比鲜明的命题,它们源自那个十年——一个他称为“水之十年”的时代,因为它将“漂浮”的状态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普遍化了:“从浮动的汇率到电视影像的流动(……),从奥运会花样游泳项目的回归到‘滑行文化(glide culture)[1]’的推广”,尤其是“在西方,主体的液化(liquefaction)”和“在东方,共产主义的清算(liquidation)。”一切都上升并浮于表面之上,贝松电影里的“非政治性的自由潜水员”通过“深度(depths)”逃离了这种表面,而莫莱蒂电影中的“共产主义水球运动员”则接受(但不屈从于)了这样一个事实:表面如今已成为人类的“自然栖息地(natural habitat)”[2]。

“即便我们知道水球比赛也发生在水下,莫莱蒂的摄影机却拒绝潜入表面之下。这是一种拒绝深度的姿态——使这部电影成为对像《碧海蓝天》这样的视听作品的回应。水就是一种表面,常常从上方拍摄,就像一盘围棋,但却是一种必须被身体不断穿越、不断牛耕田式犁耕的特殊表面。”[3]达内在他留下的笔记中这样写道,我们如今可以在其身后的遗著《练习是有益的,先生》(L’Exercice a été profitable, Monsieur)[4]中读到这些话。贝松的摄影机在影片开头几分钟便迅速潜入水下,仿佛要将自己从危机中的历史拯救出来,或者要将历史投入遗忘——甚至投入悬置(Epoché)[5]之中——通过一种“个人的”,或许说是“个人主义的”方式,投身于水下世界的视听“奇观”。至于莫莱蒂,他让摄影机始终停留在水面上,整部电影完全发生在泳池周围,并将这一表面转化为一种形而上(metaphysical)的“界面”,在其上身体与语言、世界与心灵——或临床与批判——得以沟通。在这片界面上,由导演本人出演的那个健谈的运动员主人公,不断与其他“会说话的存在”建立联系,为了把他们汇集到一个没有既定答案、但由历史所决定的问题之上:“今天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意味着什么?(Cosa significa oggi essere comunista?)”简而言之,当失语、靠自我合法化的个体退入贝松式的深处时,一个“患上语言之病”的人民却在莫莱蒂式的水面上形成。在他的下部影片——一部拍摄于1989年最后两个月,并于1990年3月初在意大利三台播出的纪录片《东西》(La Cosa)里,莫莱蒂回到了集体语言病症这一主题。面对“东方的解冻(thawing of the East)”,他拍摄了意大利共产党基层党员的系列辩论。在这些辩论中,就像约翰·卡朋特(John Carpenter)1982年同名影片中的人物一样,这些党员除了用“东西”这一漂浮的能指称呼他们的政党,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而这个政党的解散提案已在柏林墙倒塌三天后的1989年11月12日,由当时的意共总书记阿奇雷·奥凯托(Achille Occhetto)宣布。

“电影中的影像是一种没有深度的表面。通过打破契约,现代电影提醒了我们这一点。”达内在文集《脚灯》(La Rampe)的终章如此评价道。该书致力于电影史的分期研究。例如,我们会想起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1963年的《卡宾枪手》(The Carabineers)中的那个著名场景:在放映虚构短片《世界女人的浴池》(Le bain de la femme du monde)时,戈达尔式的“白痴”在这一幕中真的去“打破(breaks)”银幕,试图将自己的目光投入那个“渴望的深度(desired depth)”——一个浴池之中,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帧被投射出来的影像罢了。《碧海蓝天》则标志着一种反动的、“广告式(advertising-like)”的回归,回到达内所谓的“平面影像的模拟深度”。“潜水、打破纪录、潜得更深、去‘观看’、追逐海豚等等”:据达内所言,这正是贝松式“马约尔—丁丁”面对一个已然扁平的世界时被“编程(programmed)”执行的唯一动作。

与之相反,《红色木鸽》则拥抱了罗伯托·罗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及其弟子们的电影所实现的那种不可逆的“观察”,直接立足于当代世界那“难以忍受(unbearable)”的平面性之中,并通过“犁耕”将其转化为一种双面的构成平面(double-sided plane of composition),在那里,“液态自我”的局部冲动的喧嚣(tumult)与流动世界的部分客体的骚动直接关联,在临床—批判的交汇点上编织出一种奇异的、扁平的人民。

对达内而言,“《红色木鸽》是一部伟大的电影,而南尼·莫莱蒂则是最珍贵的电影人。”在这段“水的岁月”的尾声,莫莱蒂的影片体现了“电影”一词的全部意义。他坚称,电影同时是“我们在这座后现代泳池中唯一的引导线索和唯一的记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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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木鸽》

注释:

[1]在20世纪80年代的法国,“la glisse”(达内所用的法语词)不仅指当时盛行的“滑行”类运动(如单板滑雪、冲浪、滑板等),还指涉相关的青年亚文化。——译注

[2]转引自:Serge Daney, Devant la recrudescence des vols de sacs à mains, cinéma, télévision, information: 1988–1991, Lyon: Aléas, 1999, pp. 137–140.

[3]即所谓“牛耕式书写”:交替在相反方向上书写行文(从右至左,再从左至右,有时甚至采用镜像反写)。该词源于古希腊语,字面义为“像耕牛转身时的方式”。——译注

[4]Serge Daney, L’Exercice a été profitable, Monsieur, Paris: P.O.L., 1993, p. 168.

[5]又一个古希腊术语(后来也被胡塞尔借用),此处指“判断的暂停或悬置”。——译注

[6]Daney, Devant la recrudescence des vols de sacs à mains, pp. 137–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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