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分手的决心》最大的败笔在于它的结尾。一个聪慧而富有生命力的女人,在与男人的周旋下好不容易活下来后,最后却为了用毁灭诠释爱情,让自己走向赴死的命运。这与其说是这位已经看透男人本性的女人的选择,不如说是一场中年导演的春梦,美则美矣,终归削弱了汤唯行动的主体性,更像是女性成为男性文人想象的一个容器。好在,朴赞郁这一次至少拍出了汤唯的神韵,留下一出半部好戏。这一次,汤唯再度陷入“最不可得的爱情”,只可惜和李安相比,朴赞郁棋差半招。
正文:
汤唯是一个特型演员。这意味着,她不是像李雪健那样,演什么像什么,她必须找到合适的角色才能大放异彩,譬如《色戒》里的王佳芝、《分手的决心》里的瑞莱,那是至情至性的人物,是用感官之爱抗拒工具理性、任情一生在悬崖和刀尖上起舞。若说汤唯适合演蛇蝎美人并不准确,她最适合演的是看似蛇蝎却向往纯粹之爱的人,是一个情爱与人生上的理想主义者与极致体验者。电影中的汤唯,是奔向爱欲的伊卡洛斯,她用自己的献身呈现某种极致之爱。
但除了李安,能发挥汤唯特长的导演很少。《大明风华》做了一次反面示范,《北京遇上西雅图》是一个庸俗化版本,毕赣捕捉到了汤唯的神韵,但她在那里扮演的总归是男人的梦、一个被凝视而缺乏主体性的存在,你可以说她在《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很美,但相比起《色戒》里的王佳芝,万绮雯的层次感明显欠缺许多。至于《黄金时代》,我眼里更适合演绎萧红的是郝蕾,而汤唯在演一个不像自己的人,仍会显得隔阂。
文艺片导演爱汤唯,可蛇蝎美人与文艺女神都只是表面,李安看得通透,汤唯最适合演的,是具有巨大反差感的角色,是你看到一个正确的人陷入到不正确的事,她仿佛陷入感官与激情的风暴,但内心始终有一根桅杆不会被强风吹断。正如同《包法利夫人》里的爱玛沉湎于浪漫主义但绝不下流,爱欲和道德感的撕扯,对于一切冠冕堂皇之事的冒犯,才是汤唯作为演员最擅长的性感。于是不难明白,拍出《小姐》《蝙蝠》(又名《蝙蝠:血色情欲》)的朴赞郁,要为汤唯量身定制一部戏。在《分手的决心》里,汤唯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在韩国影坛,朴赞郁是跟奉俊昊齐名的类型片大师,也是和林权泽、李沧东、洪常秀等作者型导演一样,让韩国电影在世界范围内备受瞩目的名字。和李沧东具有士大夫气息的诗电影不同,朴赞郁更像是一个电影导演里的嬉皮士、坏小孩,是跟金基德一样在班上调皮捣蛋的人物,玩世不恭、色情禁忌、电影中流露出cult片的元素,但一层层剥开来,又能看到他对至纯至真之人的倾慕,在这荒谬的世界,他赞美坦荡与真心,越过道德与国界的藩篱,他总是试图呈现人性的本来面目——那被压抑又真实的存在。但朴赞郁也暴露出明显的短板。他的电影刻意感难以抹去,在呈现人生的况味、人物的生存状态下,朴赞郁作品的戏剧性、设计感容易喧宾夺主,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奇情氛围。他是一位聪明的匠人、大胆的玩家,至于他的电影能抵达多远,不妨由时间见证。
无论如何,《分手的决心》是一部有分量的作品。这是朴赞郁继《蝙蝠》于2009年在戛纳拿下评审团奖后,时隔十三年,再次斩获戛纳荣誉,获得戛纳影展最佳导演奖。英国《卫报》记者感慨,汤唯在其中演技惊人,而朴赞郁毫不吝惜对于汤唯的赞美:“作为演员,汤唯身上有一种很大胆的特质,她能表达的东西似乎没有限制,但同时你也很难读懂她,她就像一座深渊,一口深井,我不想形容为神秘,但她的确有这样的深度,让人深感好奇。对一名演员来说,这相当罕见。”
这是一部用黑色、禁忌元素包裹的爱情电影,擅长于制造色情、眩晕、惊悚质感的朴赞郁,这一次显得分外克制,用他自己的话说:“(这部电影)很安静,一点也不显山露水。”电影的剧情看似俗套:警官爱上了身为嫌疑人的女人,在连续两起案件中,汤唯饰演的瑞莱都面对杀夫嫌疑,朴海日饰演的警官负责追查真相,被迫在爱欲和职业道德、家庭伦理之间做出选择。在这部电影中,你能找到朴赞郁的迷影元素和他对汤唯前作的呼应。
《分手的决心》受到了大卫·里恩执导电影《相见恨晚》(1945)的影响,也关乎瑞典著名侦探小说Martin Beck系列、郑熏姬演唱的老歌〈迷雾〉和金洙容的作品《雾津》(1967)。汤唯在本片中饰演的杀夫嫌疑人,同样能让我想起《晚秋》中她饰演的弑夫假释的女犯。“隐藏在迷雾中的杀戮者”成为了汤唯的荧幕人设,沉静婉转,心智聪慧,在父权森林中化作一头变色的雾豹,从李安到朴赞郁都很喜欢捕捉汤唯身上的暧昧性。
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色戒》,李安是充分懂得东方性感的人,那种欲说还休的分寸,撩拨到指尖又收回来的压抑,空间的压抑、服饰的压抑、政治和信仰的压抑,旗袍在汤唯的身上成了最匹配的武器,而死亡与革命成了情欲场上的狐步舞,李安深知,爱欲和死亡是一体两面,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深渊的沉迷导致人追求灵肉快感——那是确认自己活着的时刻,是生命力的彰显与日常生活的微小革命。易先生与王佳芝的信仰、身份悬殊构成他们的禁忌,死亡的危险反使爱欲在野火中燃烧。一种不正确的冲动、一种飞蛾扑火的欲念,人类总是不可救药走向自毁的生物。
朴赞郁是另一种戏法。他用蛇蝎美人的幌子诱你入场,却让你看到一段浪漫而纯粹的不伦之爱。它像是朴赞郁开的一个玩笑,给急于批判他物化女性、塑造蛇蝎美人刻板印象的人。这部电影的宣传以汤唯的性感作为一个噱头,其实电影里的裸露情节少之又少,摄影师对汤唯的拍摄细腻、婉转,不是对于身体裸露皮肤、激烈床戏的大量呈现,而是对于女性面部表情、言谈举止的精准捕捉,是一种更加克制的性感。片中对汤唯身体的裸露呈现,还没有对男主角小肚子呈现的多,这其实是一种「反色情」的拍法,或者说,它是一种情绪的色情,而非身体的色情。
镜头下的汤唯不是配角,不是臣服于男性目光的第二性,如果看过《分手的决心》,你会发现汤唯饰演的瑞莱才是最重要的主角,她周旋于父权森林,不在丈夫的暴力下屈服,他不媚男,不因感官刺激而丧失自己的主体性,即便感受到爱,瑞莱仍是那个保护自我主体性的人,她的勇敢、智慧、至情至性,使她在动荡的人世存续光彩的羽翼,她的坚硬藏于柔软,至真藏于伪装,她到头来是一个知行合一的女人,只是少有男人懂得她、珍惜她,而她只能变成一只忧伤的野兽,在大雪纷飞的丛林里独自饮泣黑夜。
警官与杀夫女,这是身份上的标签,退去标签,其实他们的喜欢很日常,瑞莱收集的乌鸦黑羽、海俊需要的眼药水、海俊给瑞莱贴心做饭、给她的手擦上护手霜,还有凌晨偷跑出去发的信息、海俊知道真相后做出的决定……是这一个个细节堆积,让观众不忍苛责这段关系。这本质上是一部成年爱情电影,诚如导演所说,它是拍给“那些体验过失去某人或不得不放手的人,也为了那些了解微妙浪漫关系、和难以定义的情感经验的人”。
昔日,代达罗斯指教儿子伊卡洛斯如何操纵羽翼。“你要当心,”他叮嘱道, “必须在半空中飞行。你如果飞得太低,羽翼会碰到海水,沾湿了会变得沉重,你就会被拽在大海里;要是飞得太高,翅膀上的羽毛会因靠近太阳而着火。”而伊卡洛斯是那注定飞得太高物我两忘的人,古往今来源源不断的伊卡洛斯型人物,证明这一神话的不朽。
如今,汤唯在电影中诠释最不可得的爱,从《色戒》里跨越意识形态分野、无法被道德定义的爱欲深渊,到《分手的决心》里承受身份、婚姻与司法三重阻隔的禁忌之爱,瑞莱是注定要死的,她必须用死来完成一场爱的仪式,某种意义上,她是将人生作为一种官能体验去经营,一个祭祀给某种极致体验的中介,而她就是祭品。
从凝视的角度而言,与其说在《分手的决心》里女性处于一个被凝视的状态,不如说电影中的男人和女人都在互相凝视,男主角通过监视器凝视疑似杀夫的女嫌疑人,女主故意让男主凝视自己,让男主为她而着迷,却也通过自己的方式,检验男主的内心,一步步窥探男主的内心世界。
在思想家福柯看来,凝视是一种权力,让对方感到不适的凝视,其实是一种权力的压迫,被看者在此处于被强制观看而无法摆脱的处境。但女性对于这种凝视并非全无反击,对于凝视的倒置、女性张扬自我目光,在观看和审美上发起的革命,包括由女性“我手写我心”,女性自己去书写、拍摄她们的生活、她们的渴望,将男性从权力的高台上拉下,这就是一些嘲讽男性凝视的方法。在理查德·斯特劳斯改编的《莎乐美》之中,莎乐美正是通过“反凝视”来对抗男性的目光。当莎乐美不断被男性的目光袭扰,她反过来主动凝视男性的身体,释放自己的目光,甚至在剧终时捧着刚刚砍下的男性的头颅,亲吻他的唇、品尝他的血,这种对于男性欲望彻底的冒犯,倒使人想起《燃烧女子的肖像》,在那部电影中,男性变得完全不重要。
《分手的决心》最大的遗憾反而不是“男性凝视”,而是汤唯的主体性建立到一半,但并不彻底。它最后还是回归到一个浪漫的情爱故事,一个女人用死亡成就浪漫的仪式。
一句题外话。在最适合诠释汤唯的导演中,我始终认为洪常秀是一个。洪常秀是韩国独特的作者型导演,他拍过一部《生活的发现》,那是除了《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外,我印象深刻的一部。《生活的发现》里,男人在偶然中邂逅两个女人,欲念在平静中暗波涌动,男人拒绝主动向他示爱的女人,渴望着那个更狡猾的一个,但感情总是谁先主动谁就落了下风,自以为是的男人碰到聪慧的女人也只是失魂落魄,当男人沉浸入一段自以为动心的爱,女人告诉她自己已有家室,当男人惯用的伎俩,被女人使用,洪常秀指向的不只是男性欲望的节节败退,也是生活本身的事与愿违,在这场情欲的游戏里,男性渴望肉体,女性渴望神秘,男性幻想肉身交合刹那精神胜利,殊不知性爱只是下半场的开始,当女人的热得到冷,她会抱之以比死亡更深的冷。说到底,谁先动情,谁输。
汤唯就很适合演这样自反性的角色,她让我想起金敏喜在朴赞郁电影《小姐》中的演出。朴赞郁的尺度虽大,内核却很纯粹,甚至有时候近乎于大男孩对于纯爱关系的向往,尽管套了个主仆禁忌或婚外恋的壳。朴赞郁喜欢用重表现轻,他的内核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从《色戒》到《分手的决心》,汤唯身处的都是“最不可得的爱情”。易先生是汪伪政权的官员,王佳芝是爱国女大学生,二人身处不同阵营,王佳芝色诱易先生的本意,正是暗杀他。所以,当王佳芝在过程中喜欢上易先生,她反而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感情,天然的对立关系,让易先生与王佳芝的爱情不可能完满。《分手的决心》里,一个是调查命案的警察,一个是具有谋杀嫌疑的女人,审问、监视、追查的过程,也是一步步考验自己内心的底线。朴赞郁与百年前的张爱玲殊途同归,都试图描绘一种“最不可得的爱情”,尽管那爱情常被其他词汇混淆,比如色欲、禁忌、挑衅,但底子里仍是在探讨“爱的可能性”。当朴海日饰演的警察海俊告诫瑞莱将证物丢入大海时,她冰封的心海照进阳光,也许从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在传统文人书写的叙事里,爱往往发生在正义阵营的一方,比如相濡以沫的夫妻之爱、革命伴侣之爱,爱被视作一种高尚、利他、纯正的情感,即便出现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关系,也会被世人讥讽色欲诸多。
但爱一定是正确的吗?非道德性的,或者说因色情、物质、禁忌而起的关系,是否就不能转变为爱?对于爱的崇高化倾向,折射的是一种对于纯洁性与优越性的向往,无形中窄化了爱的内涵。无论是《色戒》还是《分手的决心》,我们既看到其中物质和色欲的成分,也不妨大大方方承认爱的存在。成年人的爱情,既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也有柴米油盐姜茶醋,更有算计、妥协、物质、嫉妒和月夜下的人暖自知。
王佳芝并非蛇蝎心肠,她如山如海,骨子里是那份不确定之下的确定。《分手的决心》里的瑞莱与王佳芝身份迥异,但又可以视作王佳芝生命在另一个时空的延续。在《性差异的伦理学》中,露西·伊利格瑞写道:“对于痛苦的分离,默默地确认,但我会以拒绝毁灭的方式应答,为了我自身也为了他者,肉身就是最亲密的感知,肉身躲避任何牺牲的替代品,躲避话语的收编,躲避对上帝的服从。”汤唯在《分手的决心》里向观众传递了一个信念,一如她在《色戒》中所做的那样——必须用感觉来确认自我的生活,肉身不再是工具,而是和思想一样重要的知觉。我拒绝,任何大他者的收编,而我唯有把自己抛入激流,在生活的复杂情境中,在那个无线趋近于真的时刻,确认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