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1970年大卫柯能堡就拍过一部同名长片《犯罪档案》。在那部电影中,他以未来世界化妆品导致的人体变异为出发点,展现了对同性/恋物/恋童等多问题的探索。这版并非前者的翻拍,两部作品在故事上也没有联系,唯一共同的,似乎是未来世界身体变异的可能性,以及对身体的痴恋。

作为几乎定义了Body Horror这一类型电影的怪才导演,身体向来是大卫柯能堡创作的核心。从1970版《未来罪行》中化妆品导致的身体变异,到1986年《变蝇人》中的基因融合,身体在柯能堡的镜头下以各式各态的怪样发生着改变,成为他表达对社会科技发展的反思和隐忧。科技,将人类推至后人类的十字路口,迫使前者思考如《变蝇人》那般的合成人该如何存在。而如果说柯能堡在早期疾病和变异中拷打了分类和界限的概念,而在他后来作品对机器和科技的塑造中,这种边界几乎已经被消解。因此,柯能堡的恐怖之处并不在于外露的血腥,而是在于这种(对身体的)“破坏所显现的现实的、科学的、虚拟的崩溃”(Peter Ludlow)。尤其在现代社会的信息流中,身体变为制度、权力、社会、话语塑造的实体,它不断变化,反映着社会信息的流动。1983年的《录像带谋杀案》中,主角在电视屏幕中体验捆绑、鞭打、切割身体带来的快感,幻想与其欲望共融,虚拟与现实无处区分。同样,在1999年的《感官游戏》中,虚拟游戏代替电视成为主角获取快感和刺激的来源。最妙最大胆的莫过于1996年的《欲望号快车》,柯能堡惊世骇俗地让人体和汽车连接起来,让主角在与汽车的冲撞和性爱中达到漫长的高潮。这里,机械成为人体外展的部分,它们延续着人的欲望和幻想,连接着后者实现的可能。如此,机器与人类之间已毫无缝隙,前者定义着后者的存在,完成着后者的存在。身体不再是自然的存在,而现代技术,正在重塑着人体。

《未来罪行》更像是前面的综合:身体既淡化了边界,又与机器紧密相融。机器如寄生虫般和人体紧密的联系,就如Saul一直使用的早餐椅,人体紧紧地嵌入其中,两侧的骨骼如同人手,椅背与人的后背贴合,甚至它本身成为了人外在的消化器官,促进人的消化和吸收。同样还有Saul和Caprice表演时用的机器,通过它,柯能堡让手术变成了新的性爱方式。这种模式不再有传统的身体接触的器官插入,而变成了一人操控机器(Caprice),遥控连接的手术台相应运动,机械触手划破另一方的身体(Saul)。机器代替了人体的器官完成切割/插入,两者就此体验性的快感。这也让这场性爱实际变成了三人游戏:男人、女人和机器。

同时,机器不仅拓展了人体的边界,也拓展了感官体验的范围。比起传统的性交方式,即男女/男男/女女的触碰/插入式性交,这里两人没有直接的身体的接触。比起感官快感,它们更像是通过超感官完成对快感的幻想。Saul与Caprice处于一种心灵感应式的互动中,机器变成了想象连接的锚点,激发着感性体验的多种可能,而排斥着标准身体的介入。这时,性欲场扩展到整个身体,并超越它进入其他表面和物体,带来无限的联系,感觉和情感。很难说明这种新型的性交模式,它是现代的疏离的,依靠着幻想和机器而摒弃真实的身体的接触。而另一方面它又是超越的,显示了后现代式的本质的无法言喻和流动,同时又将欲望从具体的身体中解放出来。触觉变得可视化,伤口提供物质基础。它挣脱(身体的)束缚,又无比自由。或许像柯南伯格自己所说,“(在《欲望号快车》中)To a small degree, I’m reinventing film language in order to allow my characters to express things to themselves in their own emotional language. That simply means that maybe affect – which is to say, what we consider emotion and the way in which it is expressed – needs to find new avenues, new forms in order to express the things that we need to express these days. ”

比较有趣的是,机器不仅作为连接两性的工具,它还代替着传统器官,打开、邀请、代表着另一方的(视觉与心理上的)进入。在表演现场上,维果莫滕森饰演的Saul躺在手术台上,Caprice站在他的身侧,操控着机器,看着机器触碰、切割开他的身体。四周站满了观众,他们一同注视着Saul,等待机器切割开他身体的那一刻。如果说皮肤意味着“终极食物的边界,将内部和外部分隔开的物质”,显示着人体实在的存在 (Xavier Aldana Reyes)。那么这一刻,皮肤的边界被破坏,内在(器官)袒露出来,满足着人们窥(淫)的欲望。另一个层面,切割带来的是一种溶解的效果,它将身体呈现为“碎片化和可渗透的”,它连接而非断开了身体、心理和语言之间的意义层次——当象征着边界的皮肤被切开时,分类的界限也被消解,在这个过程中,“主体对他人敞开大门” (Xavier Aldana Reyes)。

而如果考虑到此时Saul身体的变异和独特,那么机器打开的可能不只是个人与他者之间隔绝的大门,也是通往未来的大门。或许这也是对于科学/解剖的痴迷所在(以及信赖:“床不会骗人”),当在未来社会中身体不断处于变异状态,却无法解读这场变异的过程和结果。而只有在手术台上切割开小男孩的身体,人们才能(或者依旧不能)理解未来人体变异的方向。身体,预示着正在改变的现实,又彰显着未来的可能。但解剖的恐惧之处也是如此,如Caprice颤抖着对Saul说,“autopsy is a way to see ourself”,但是我们同时会看到“darkness of evolution”。这可能是本片最为惊悚的一幕,我们很难看到有人在银幕上毫不掩饰地切割开(代表纯洁的)儿童的身体,展示他内里怪诞的器官。如果说未来的罪行是什么,或许就是这里,人们将儿童变成了弗兰肯斯坦造物式的存在。同样,他的“弗兰肯斯坦博士”在目睹这一切后也几近崩溃。

但从另一个层面讲,即便有darkness,仍是evolution。尤其现代社会身体作为监狱的象征出现,被权力所操控,被社会、制度和文化所塑造,稳固的身体形态代表着被完全控制的人。身体成为恐惧的宝库,这些恐惧是个人掌控之外的权力结构的专制所特有的。更重要的是,这些被压迫的身体意味着一种无助感,“这种无助感源于一种令人沮丧的对抗,即认识到超越物质世界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Xavier Aldana Reyes)。因此,越轨的身体作为一种“日益解构的信息社会中恢复身体的物质性的尝试”出现,它对怪物、伤疤、患病的肉体、畸形的出生以及最重要的血液的专注,带来了解放和改变的可能(Xavier Aldana Reyes)。当机构仍通过登记管理控制人体时,Saul在变异和手术中获得了某种自我控制的主体性。

但同时,Saul的身体特征也显示出来两种相悖的特性:一方面,身体本身的确定性;另一方面,作为变异的身体的流动性/不确定性(德勒兹)。他每日醒来不能确定自己又长了什么新的器官,不确定这些新器官的意义。可以说,他每天醒来都要重新确立自己,对他而言,“ I'm suggesting that all reality is virtual, that all reality requires great effort of human will to make it work, to make it viable. I actually think that the first thing you do in the morning when you wake up, before you have your breakfast and before you brush your teeth, is you have to recreate yourself. And you recreate reality - you have to reconstruct an identity for yourself, remember who you are, where you are, what you are, why you're there, what your social structure is you're finding yourself in, because it's not an absolute, it's not something that is absolutely solid.”(《感官游戏》DVD)将这样的身体作为原材料,Saul和Captice开始了自己的艺术表演,他们在无意义中为这具身体创造出了意义。

更广泛地讲,当这样令人震惊的特殊存在出现时,人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斗争之中:管理机构与异教团体,食塑料者与艺术家,他们站在堕落和越界不同位置。而从某种程度上讲,角色不断宣称“身体是现实”是因为,在这里,身体如同现实一样虚幻,除去被建构的社会意义,它没有任何意义(empty of meaning)。这也是为什么切割一定要作为展演而非在私下进行,因为它是一种公共的政治话语。但一方面,他们通过艺术建构起无意义的意义,并依此对抗制度管理、文化甚至是自己。另一方面,这种大胆成为向观众兜售受非传统体验的工具,当全身长满耳朵、被缝住眼睛和嘴巴的男人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时,他向观众展示的是什么?是艺术,是虚幻的理念还是一无所有的意义?越界、变异的痛苦的话语和哲学的、超越的话语耦合,先锋艺术横跨在线上,在对抗和奇观中左右摇摆,如同《感官游戏》中将自己称为艺术家的游戏制造者,他们必须要面对这样的创伤艺术下的埋藏的艺术的创伤。

而对于Saul和Caprice来说,这场表演意味着更多。Surgery is the new way of sex,当变异的身体失去了痛觉,后者与疾病叙事的情感和文化框架脱离,切割变作象征性的存在。痛苦所带来的负面阻碍被祛除,而在凝视中,血液带有的强烈视觉意象在艺术中与色情紧密相连。伤口可以携带象征性的性意义,当Caprice凝视着Saul的伤口,抚摸、舔舐它的时候,我们能从中感受到一丝fetish的味道。她用舌头舔舐着伤口(甚至可能进入到伤口中),伤口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性器官式的存在。同《欲望号快车》类似,它显示出新时代的“技术色情”,即“它利用了日常生活中的技术——医疗设备和支持设备及其封装和身体延伸表面——并将它们转回到它们运输或支持的身体上,成为性能量和性快感的机器”(Anthony McCosker)。

同样,在技术和机器带来的混合痛苦与热情中,显现出的是一种类似BDSM的越轨欲望。在其中,(切割的)暴力被高度仪式化和景观化,成为一种社会可接受的表演。或者,如巴塔耶所说,性欲本身就与暴力不可分割。它联合了弗洛伊德所称的死欲和爱欲,在摧毁自我的同时达到顶端。但同样,如同艺术成为回收身体控制的一种方式,施虐与受虐亦是如此。施虐者通过控制、伤害受虐者获取对身体的控制权,而受虐者在脱离的自我凝视中完成对自我的操控。尤其是疼痛的预警系统崩溃时,这种对自我的操控可以达到不受限的地步。因此,在随处可见的身体切割场景中,它完成了巴塔耶“禁忌就是要被违反的”的奇怪命题,打破边界与禁忌,从而让个体向一种连续性状态敞开。

因此,纵然柯能堡不是古典的、宗教风格的导演,最后一幕维果莫滕森的特写却带有强烈的《圣女贞德蒙难记》的意味,甚至画面也变为如《圣》一般的黑白色调。当贞德忠诚于自己的信仰而选择放弃生命时,Saul同样也自欺于信仰,完成了献祭。这开放式的一幕,可以说是不得不接受变异的痛苦,也可以说是迎接进化的解放。也许这也是“身体既现实”的另一种解读,它如此矛盾,如此难以把握。

这一次,形式上柯能堡看似回归了早期的Body Horror风格,但内里却像是《大都会》和《星图》的延续。因此,比起夸张的恐怖电影外壳,它更像是一部适合解读和分析的哲学电影。在观看《未来罪行》时,我可以联想到许多柯能堡的经典前作,如《欲望号快车》和《感官游戏》,但最终我想到却是他的上一部短片《大卫柯能堡之死》。在长达三十余年的导演生涯中,这位别具一格的导演展现给了我们太多怪诞、恐怖、惊异的伤痛,它使人恐惧,令人战栗。而在《未来罪行》的最后,当我看到维果莫滕森坐到机器上,镜头拉近,只留他脸部的特写时,我感受到的却是平静。如柯能堡自己所说,“Im saying that we are doing some extreme things, but they are things that we are compelled to do. It is part of the essence of being human to create technology, that's one of the main creative acts. We've never been satisfied with the world as it is, we've messed with it from the beginning. I think that there is as much positive and excit-ing about it as there is dangerous and negative. ”如果我们无法祛除本性的追崇,我们或许只能以另一种独特的方式拥抱它,就像那个吃塑料桶的男孩。

尽管它令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