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迷茫,
惶恐、孤独、自责……
这些是今年奥斯卡获奖影片、刚刚在中国上映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带给人的观影感受。
也是电影所呈现的,一个阿兹海默症病人与世界相处时的感受。
我们亲爱的父亲,总有老去的那一天。如果眼前这个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老人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应当如何去理解他的世界?
这就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要完成的任务。
所以,至少在电影前三分之一,电影里故意让迷雾与疑团层层缠绕:
“父亲”安东尼的手表究竟哪去了?
到底谁是女婿“保罗”?
片中这套公寓究竟是谁的?
女儿安妮到底有没有去巴黎?
这个故事究竟在讲什么?
……
有人试图用看《信条》时那样缜密的逻辑去理《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时间架构,但发现无功而返,因为在后者的世界里,人物、事件与物品的出场不驯服于任何逻辑。
当你感受到混乱不堪和反复错位,你才真正开始走进影片。
继续往下看,你原谅了它。
反而止不住地感到悲凉、心痛,也许那正是阿兹海默症的父亲的世界。
和不少先抛出议题再进行讨论的影视作品不同,《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先让观众去感受,然后再试图引领人去理解。
要贴身感受一个人、一个群体,经历他们所经历,最好的方法是设身处地,在现实中这几乎不可能达成,但电影可以做到。
电影让作为观众的我们,在一开始,就和父亲一样患上了阿兹海默症。
没有宏大场面,没有激昂的对白和反转,甚至鲜有户外场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用最平淡的语言和最安静的叙述,告诉人们为何“打动人心”会成为一部电影最大的优点。
遗失的时间
故事从一所清净的公寓拉开序幕。
摄影机先于主人公进入房间,代表观众的眼睛,钻迷宫一样先带着观众走进去。
那里是84岁的父亲安东尼(安东尼·奥普斯金饰),一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记忆模糊的老年痴呆症患者。
从第一帧开始,我们就得接受他所看到的错乱时空,和毫无逻辑的言行举止。
安东尼又一次气跑了保姆,他的女儿安妮(奥利维娅·科尔曼饰)则在无奈和疲惫中,宣称自己要和新男友搬去巴黎生活。
这是电影第一幕场景,简单一笔,“父亲”的身份出来了,与之相对的是“女儿”。
父女二人的对话短促而简单,甚至有些冷漠,徐徐拉开了全片整体上平实的叙事基调。
众所周知,阿兹海默症患者的最重要症状,就是忘性大。
但这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健忘,而是有递进层次的,与记忆拉锯对峙的漫长过程,记忆被分割为无数碎片,再进行随机的、毫无防备的拼接,体现在老人安东尼身上,是不断切换的困惑、警惕、失落与迷茫。
比如,穿衣服这件小事,他用了足足半个小时也没穿上。
比如,他常常在熟悉的地方“迷路”,永远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面前出现什么人。
因此,对身边的人事物,安东尼随时都可能提起警惕与防备,连最亲近的人也可能在一瞬间变成陌生人。
他总是怀疑女儿,与她争吵,但这是因为他害怕女儿会离开他;
他不愿意和女婿生活在一起,这是因为他总是对自己大吼大叫,让他感到自卑与无助。
安东尼偶尔也会拾起一些激动和欢欣。
家里来了个小保姆劳拉,长得和他早逝的小女儿一模一样,安东尼忍不住跳起了踢踏舞,他的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
对了,安东尼总是在寻找手表。
从全片一开始,他就怀疑护工偷了自己的手表。但实际上,是他自己把所有重要的物品藏了起来。
手表无疑是全片最重要的道具之一。
安东尼误以为被人丢掉或偷走的手表,象征着他努力想要保持清晰认知的时间,哪怕手表就在手边,他依然彷徨无助,一边寻找,一边丢失,“时间”正在无可挽救地与他渐行渐远。
细腻而克制的镜头无数次对准老人脸上的震惊、错愕和羞愧,观众发现,他的情绪并不是从一而终的,而是在不同种情绪里反复交织徘徊的。
安东尼反复在自己构造的记忆里搜索、质疑,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弄丢了岁月。
随着安东尼视角的切换,观众也在父亲的公寓和女儿的公寓之间切换。
但奇怪的是,这两套公寓的不少陈设几乎都一模一样,厨房的形态、客厅的摆设、餐桌大小……不一样的只有画面色调和一些家具的细节,比如吊灯的样子,沙发的大小,厨房里的餐具。
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空间,到底哪里是老人的家,哪里是女儿的家?看似不同地点发生的零碎故事,可信吗?
这样的处理办法,是一个甚至有一丝悬疑色彩的推进动作,使得观众忍不住地去探究电影中父亲的真相。
全片最后一个场景揭晓了答案。
安东尼在疗养院的早晨醒来,荧幕前的观众恍然大悟:原来老人早已在养老机构住了好几周了。此前的许多错乱时空,实际上都是发生在养老院的。
原来,安东尼误将养老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女儿的公寓,将养老院的男护士当成了女婿。
他脑中丰富、离奇而恐惧的生活,其实不过是孤独。
悲伤,随之而来感受到电影导演的温情,又再次陷入有关父亲的悲伤。
如果不出意外,安东尼即将在养老院度过生命最后的日子,安静消磨掉那些混乱的、令人头疼的碎片时空。
他将会迎来巨大的空虚,那是现实生活中真正的恐惧。
孤独的终点
看着电影我不禁想,一个老人会害怕老去吗?
我的外婆一辈子吃苦耐劳,到了七十岁依然精神矍铄,勤快利落,但她不止一次悄悄告诉我:“万一有一天我老得病了,生活不能自理,谁也记不得了,就给我买把刀,让我自行了断了。”
这未必是玩笑话,“杀伐决断”的语气里,透露着对被遗忘与被嫌弃的恐惧。
外婆好像并不害怕死亡,反而更害怕衰老带来的羸弱、遗忘,以及给在世者带来麻烦。
后者对她而言,或许是时光施加的最残忍的折磨。
阿兹海默症,就是这样一个折磨人的刽子手。这种疾病还有另一个外号:“温柔的绝症”,它不会直接带走生命,但会带走人的记忆。
《寻梦环游记》里那句“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多年来被人们援引,抚慰死亡的悲恸:只要记忆还在,生命就仍然有意义。
但阿兹海默症,仿佛是刺破它的一个黑暗魔法。
我爱的人还在,他/她却永远地忘了我和我们的过去。
健康的人当然并不过分害怕这样的疾病,我们仍然可以对病者灌注单方面的爱,让TA成为一个彻底的被爱者。一个阳光的例子是之前台湾的一对著名网红老人,“脆鹅和老夏”,男方患阿兹海默症,两人的相处中充满了健忘,却没有丧失爱。
但有人想过,一个患有阿兹海默症的孤独病人,TA自己是如何看待记忆的永逝的吗?
电影里,疾病犹如一把无声无形的剜刀,逐步割除了父亲头脑里的记忆容量。
最终让人“破防”的最后一幕,年迈的安东尼终于卸下伪装的理智与坚强,像个小孩一样在护理师面前一边啜泣一边喃喃自语地央求:“我要妈妈,我想要她来接我,我想回家……”
他宛如一个孩子,却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生命的枯竭。
护理师则将老人拥进臂弯,温柔地安抚道:“放轻松,放轻松,过一分钟你就没事了……。”
观众忽然被动地从电影中抽离出来,意识到过去两小时内发生的一切,都很可能是这个可怜的老人正忍受的阿兹海默症造成的。
这是一种相当锋利的揪心,舒缓流动的两小时时光,如悬疑片一样充满谜团的剧情,不过是这位父亲所处的一天之时,他的失忆与回忆、组装回忆。
那是父亲,一个阿兹海默症患者与记忆相处的方式。
不服老的安东尼
今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最佳男主角获奖者安东尼·霍普金斯缺席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威尔斯,在父亲墓前朗诵诗人狄伦·汤玛斯作品《不要温柔地走进黑夜》:
“老人在生命的尽头,应该燃烧咆哮,愤怒,对消逝的光线愤怒。”
这多少让人慨叹,不仅因为《父亲》给人带来的震撼,更因为这部影片从很多方面来看,都像是为安东尼量身定制的。
两次夺走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英国国宝级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今年已经84岁了。
片中的男主角的名字、出生年月日都跟安东尼·霍普金斯一样,一样的耄耋之年,一样对时光既珍惜又紧张。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既是时光送给演员安东尼的郑重注脚,也是他送给电影艺术的礼物。
但他并非代入自身去理解电影中的父亲,而是代入了自己的父亲。
1979年圣诞节,安东尼的父亲发生心肌梗塞,虽然在急救后挽回性命,但健康情况一直堪忧。次年春天开始,老父亲意识逐渐退化,偶尔陷入昏睡,清醒期间也时常情绪暴躁,作为独子的安东尼常常受到波及。
安东尼在今年4月接受《Vogue》杂志的采访时称:“我现在已经超过我父亲过世时的岁数。我从一开始就能理解角色安东尼,这就像是在诠释我的父亲。”
安东尼·霍普金斯的演技,以及他对电影的贡献,不是寥寥几句话足以概括的。
从1992年《沉默的羔羊》里的高智商变态杀人狂,到《第六感生死缘》中“爱之深责之切”的富豪父亲,再到《教宗的承继》里痛定思痛变革的本笃十六世,这一演,就是半个世纪。
在拍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最后的场景时,角色安东尼面对护理师啜泣,演员安东尼也在戏外陷入了情绪溃堤。
一个84岁的老人仍旧会怀念他的父亲——因为摆在安养院床边柜的一副辅助阅读眼镜让他想起自己父亲离开的那天:
“记得我就站在那里,想着他一生都这么努力,但生命结束那天,就只是这样……我开始想到自己,我没好到哪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结束一生)。”
他在采访里如是说。
还有一幕,是安东尼被医师问起出生日期,他回答“1937年12月31日,星期五。”
这段话中的“星期五”原本不在剧本当中,但安东尼认为这个词更能让观众体会到老人多不愿意服老。
有评价认为安东尼的表演是“大道至简”,但也许他只是用毫无保留的爱倾注到影片里,现实虚构,分不开有什么关系?电影就是他的生命,一天不放弃时光,就一天不放弃生命,当然也不会放弃电影。
对遗忘的抗拒,是戏外的安东尼仍在坚持在拍片之余靠绘画、弹钢琴、背诗来锻炼脑力,“我已经接近可能失智的年龄,我希望不要。所以我努力画画、弹琴、读诗。”
对安东尼而言,电影是生命真正的归宿和起点,因此不存在退休,按照他的说法,“一旦停下来,生命就停止了。”
他要做一个斗士,与时光对峙,在戏台上燃烧殆尽。
作者 | 肖瑶编辑 | 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