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8日,在台北结束最后一场演唱会后,费玉清在台上宣布封麦,回归本名张彦亭。
网络上,大家反应平静。
没有觉得太遗憾。
毕竟他已经64岁了,不可能一直唱下去。
毕竟他还会循环在我们的歌单里。
但如此平静,反而不寻常。
我们告别的是一个歌星吗?
是一个段子手吗?
仅仅是费玉清吗?
Sir相信,这平静其实是面对巨大震惊的错愕,是某种极有分量的价值被突然抽空后的不知所措。
我们不是真的平静。
只是没有反应过来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
它必然在日后的岁月中,时时悸动。
磨
Sir昨天的文章,没忍住也提了费玉清。
说在杨超越演出划水依然能招人喜欢,被当成锦鲤的年代(实际上越划水越容易圈粉,因为锦鲤现象的本质就是“不劳而获”、躺也能赢的心理安慰),费玉清坚守的东西,实在太古板了。
很多朋友表示不满,你干嘛拿超越妹妹和费玉清比!
确实比不了。
费玉清不是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唯一红过的歌星,但他能红到现在,依然不与年轻人脱节,就因为他从来没打算坐吃运气这碗饭。
唯一能够与邓丽君齐名,成为华人世界集体记忆的歌者,万众洗耳。
从艺47年,你以为永远45度仰头望天空是“矫情”,殊不知最初这个动作是为了迁就早期铁管麦克风的高度,让它收音更完整。
习惯养成,效果最佳,延续至今。
老派。
更老的是观念——
唱一天歌,就得对得起来捧场听众,对得起祖师爷上的这口饭。
很多人觉得费玉清很神奇。
又会唱歌,又会讲荤段子,还会做综艺。
当然了。
不想想他是怎么磨出来的。
从小他跟着大姐费贞祾在夜总会歌厅里登台。
为了讨观众喜欢,他又唱歌,又说笑话,万般能耐才能换得观众一声喝彩。
米饭班主不聘用,也可以随时可以让他们滚蛋。
管你有多红。
这不是今天一日爆红,就能坐收流量渔利的新星们学得来的。
当年费玉清有了一点名气以后,尝试和歌厅老板商议,能不能加点唱酬,一万五一天。
老板安慰他说年轻人有志向不错,我们考虑考虑。
结果他三年都接不到活儿。
这种方式养出来的歌手,性格必定战战兢兢,红了也难恃宠而娇。
还要专业老师带入行。
大姐后来进入了唱片公司,设法把费玉清推荐给了老前辈刘家昌。
刘家昌让费玉清唱了一句就停下来,急得费贞祾哀求:“老师,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不用了——
因为刘家昌就听了费玉清唱一句,惊为天人,已经决定签他。
那时候的老师,对歌手的一生几乎是决定性影响。
刘家昌给费玉清灌唱片,刚开始发挥他的轻柔嗓音的特质,唱的都是抒情小调。
结果第一张没红,第二张没红,第三张还是没红。
到了第四张,刘家昌要费玉清唱极富民族情绪的歌,相当于唱惯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人,突然让他唱苏轼的“大江东去”。
费玉清一开始改不过来,硬是唱不好。
刘家昌狠狠骂了他一顿,费玉清居然还哭了。
老师怒骂:“我还没死了,你哪那么多眼泪!站起来,给我叫。”
刘家昌,硬是让他接着唱。
这第四张唱片,也才红了。
当时老师的权力大到什么程度?
他红了以后,电视台找他录影,但后来将他的片段剪掉了,他只能拿着烟,去刘家昌家里恭恭敬敬地“诉苦”——
求老师帮他要一个上镜的机会。
刘家昌一个电话过去,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早年艰辛的经验告诉费玉清:
成角儿了,不代表就是大牌。
红不代表你有舞台,电视台不一定播你。
要站住脚,得生磨。
被观众磨,被米饭班主磨,被老师磨。
因为舞台太难得。
上去了,就如履薄冰,生怕转瞬即逝。
更重要的是,视舞台如祭坛、宗庙。
还不能撒娇任性耍小性子,要体面、虔诚。
所以你会发现,费玉清在舞台上永远是笑着的。
和邓丽君一样。
这笑,是发自内心的感恩,更是被承诺的修行。
笑得诚不诚,靓不靓。
舞台如神明,洞若观火;台下的观众,心里也是透亮的。
所以,封麦之前的费玉清,就冲着台风,甭管你如何360度旋转去看,无懈可击。
做歌者,四十多年后把自己磨成一尊艺术品,几人能做到。
变
舞台像什么。
像海滩,潮流起伏、浪花拍岸,新旧更替。
歌者敬畏舞台,就要敬它的包容、畏它的残酷。
站出来面对观众,不能自以为是。
是什么舞台,就用什么舞台的方式见人。
演唱会舞台。
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费玉清的舞台风格是华语乐坛的一朵奇葩。
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西装,渴了就喝一点水,或随着音乐唱,或清唱。
手上一个小本子,记录下要唱的歌。不光是他自己的,看观众年龄,还会唱时下流行的歌曲。
没有劲歌热舞(最多模仿秀几段),没有全场大合唱的感动场面,乐队就在他旁边,像评委席一样坐着。
△ 照片来自网友@浅浅快跑
费玉清有个响当当的名堂,叫“娱乐圈的公务员”。
除了因为总是穿西装,还有他的说话艺术——
每次开场,总会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每次唱一组新主题的歌,总以“请大家欣赏”开头;
就连分享自己的生活动态,都会用“跟大家报告一下”。
没有光怪陆离的灯光效果,也没有群魔乱舞的花哨招数。
费玉清的舞台看似简陋,却只有声音、情感的干货。
他形容自己和邓丽君都是“过去的歌手”——
“我们过去的歌手,咬字一定要清楚。还要有感情,味道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
费玉清的舞台像什么?
像他家的客厅。
开门迎宾,说蓬荜生辉。
端茶递水,不虚与委蛇。
有进有退,不会绑架观众的意愿。
喜歌当笑,悲歌当泣,观众感受到的周到体贴,是宾至如归。
客厅的主人费玉清,一直带着微笑,引导、分享,有可能开开破格的玩笑,但在接近洒狗血的时候一定见好就收,悄然退步。
所以,在费玉清的封麦演唱会上,再矜持的商界大佬、江湖大哥、上流贵妇看到四十多年老朋友的影像交替映出,忍不住潸然泪下——绷不住了。
还会有比费玉清更好的攒局人、摆渡人吗?
在综艺节目舞台。
费玉清又换了一副模样,知道看的人就是想寻开心。
既然尺度允许,说黄段子当然最立竿见影。
但他也不是随便说说,如街头酒腻子毫不讲究。
他会认真看书,自己原创段子,47年没说过一个重复的段子。
很多时候,费玉清知道自己不是节目里的主角,不是来艳压的,是锦上添花的。
所以用心、放松地做好配角的本分。
大哥张菲带他做综艺,类似于汪涵带欧弟。
大哥叫他说笑话,他就说;叫他来一段模仿秀,他就模仿。
费玉清说黄段之所以不让人觉得猥琐,有几个原因:
首先是说着说着本人就会笑,讲不下去。
这样做的好处是,首先当然是“去油”,把“我愿意您开心,但确实有一些不好意思”的信息藏在笑声里。
其次就是通感、同理心,“我真的觉得好笑,您呢”。
而且费玉清这样一表人才的白面相公形象,笑得“花枝乱颤”,对于很多观众来说,着实也看着好玩、有趣。
这一笑,他与观众的距离越发亲近。
所以周立波才说,能在一个大舞台上说黄段而不被骂的,也就费玉请了。
一个朋友讲笑话娱宾,你好意思骂他?
最厉害的是。
费玉清讲段子会挑人,精准投放。
哪座山头讲什么段子,面对年轻人还是老人家,心里门儿清。
比如在上海,台下老人比较多。
他的笑话,非常生活——
一个老伯伯娶了个小姑娘,有街坊担心他会不会被骗,老伯伯说:“这有什么关系,就跟打麻将一样嘛。”
“啊这怎么跟打麻将一样呢。”
“就是多吃,多摸,多碰,少放炮。”
而回到熟悉的地盘,在后辈搭档周杰伦的婚礼上。
尺度立马加大,集中火力。
说,一对新婚夫妇,有一天老公问老婆:我要考考你,怎么讲一句让我既开心又生气的话。
老婆想了想,说:“你的××,是你朋友里面最大的。”
这是他挑笑话的原则:
如果一个笑话,台下的人听完没反应,那就是太重了;如果台下的人笑成一片,那他就再加重。
除了讲段子,他的模仿秀也是一绝。
三、五十个以内
还难不倒九官鸟
费玉清的绰号,是“九官鸟”——一种能发出多种声音的鸟。
他模仿过的人,有凤飞飞,陈小云,高凌风,凌锋,连蔡琴,刘德华,周杰伦,甚至王力宏都被他模仿过。
Sir印象最深的,是他模仿周华健。
以他原本轻灵的嗓音,要模仿出周华健的大气浑厚,相当不容易。
更厉害的,是他曾在现场得到本尊盖章。
△ 杨烈在节目上盖章费玉清的模仿
唱着唱着,不可避免连人家的动作都要copy过来。
在自己的舞台上,打死他都不会跳舞;一到模仿,能做到骚断腿的境界。
以传统戏剧行当来分,此时费玉清的角色,类似于“丑角”。
有一句话叫“聊戏先聊丑,无丑不成戏”,丑行虽位列四大行末尾,但地位却最高。
因为它最考验艺人的心态,放不放得开;还有技巧,火候拿捏是否得当。
丑,而不恶不陋不伤,才算好把式。
你说费玉清有千张面孔?
Sir说他只有一面。
那就是专业、敬业的一面。
唱歌是,说段子是,模仿也是。
戏剧伶人讲究唱念做打,十八般武艺样样全。
对于费玉清来说,唱歌,说笑,模仿秀,就是他的十八般武艺。
舞台下,观众有多少面,艺人就要配合展现多少面。
这舞台才立得住、活得久。
坚持下去,最初是为了一碗饭,日子长了,就是争“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的信念。
情
虽说一直有捧角这么一说。
但粉丝和明星之间,关系可很不一样。
费玉清对自己的定位着实低,视观众为衣食父母,连父亲去世都不敢在舞台上多说、展露悲伤,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本分,唐突了“听众朋友们”。
当自己不是家里的小儿子张彦亭,而是听众的费玉清。
台上繁华,台下极简。
他以“玉”为标准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
为了保持耳朵灵敏度,他很少去嘈杂地方,就连平时看电视,也不开声音,只看字幕。
为了保护嗓子,他不抽烟不喝酒,说话总是轻声细语。
微博脸书这种社交媒体,他没有;经纪人,他一直不换;西装,只找一家店的师傅做;业余爱好,是种花养鸡,还有喝茶。
他赚来的巨额财产,用途也很简单。
每年都会花上千万,用作慈善。
对父母则不用说。
几年前他母亲去世,他扑在母亲遗体上痛哭,又拉着哥哥的手请求:“不要那么赶着妈妈下葬,在冰柜里个两三年也没有关系。希望多陪妈妈,也感觉妈妈还在。”
对同行后辈。
《中国好声音》。
费玉清是带着稿子去录节目,不是我们深恶痛绝的“剧本”。
而是他前天听过各位参赛者之后,专门记下的每一位参赛者的声音特点,和给每一个人的建议。
你看,他虽老派、守旧。
但一直认真细致地在和年轻、更年轻的一辈保持交流。
一起工作,尝试跨界。
明明帮周杰伦唱《千里之外》,成为专辑里最红单曲,却还摆摆手说,沾光。
等到旧段子被网友挖出来玩梗,获封“污妖王”。
他又很配合地接过这个人设,出来做主持,讲段子。
虽然名气、地位早已摆在那里。
费玉清从来没停止过赢得你的喜欢啊。
同时他也不自觉地背负着时代歌者的责任,就是一首歌一首歌地唱下去,维系最广袤地理、最丰富心理的华人世界。
除了邓丽君,费玉清的歌就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共同语言。
唱了那么多年,就是把这份基业唱厚唱实,千万不要随着他的封麦真的断了。
多情总被无情恼,道是无情却有情。
费玉清封麦,把余生安排得清清楚楚:
当我退出去,我就会退得干干净净,我的生活就像是往日一样,我喜欢搭火车,我都喜欢往贡寮的方向去,因为海边都有我爸爸妈妈的影子,像是我哥哥带我们全家去钓鱼,那些路边的商店都跟我们熟透了,有时候穿过去到了宜兰,中间的小站我就会下去,也许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再搭车回来。
但,Sir以为这是费玉清留给观众最深情的一份馈赠。恍然间,小哥今年64岁,苍老在即。
要留给舞台、观众还是那尊无懈可击,360度完美的艺术品。
艺人从第一天上台,就知道会有下台的一天。
敢说,费玉清留下的是“永恒的旋律”,告别的分寸、火候依然精准、扣得死死的。
他的歌,最红当属《一剪梅》: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这就是他封麦的定格,寒冬腊月里焊住断点,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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