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肉叔刷新聞的時候看到一條不太起眼的訃告——
深切哀悼著名美術片導演胡進慶同志。
新聞隻有31條評論,迅速淹沒在娛樂新聞的汪洋大海裡。
肉叔看着有話想說。
先說下吧,胡進慶是誰?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一級導演,中國動畫協會副會長,中國剪紙動畫傑出藝術家之一。
曾獲文化部優秀影片獎、“金雞獎”、西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短片獎等。
還是不熟?
那換個說法。
他的作品,包括但不僅限于:
剪紙片《漁童》《豬八戒吃西瓜》《金色的海螺》《人參娃娃》,水墨片《鹬蚌相争》等40部美術片等。
還是不熟?
那這三個字熟麼——
《葫蘆娃》。
“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
這是句自帶配樂的詞。
哪怕是現在的小朋友,大概也很熟悉。
而胡進慶,就是“葫蘆娃們”真正的“爺爺”。
說實話,肉叔想寫這個選題好幾天了。
畢竟,誰的童年沒有被《葫蘆娃》《小蝌蚪找媽媽》《大鬧天宮》深深吸引?
那些神秘有趣的故事,那些勇敢又可愛的人物,至今難忘。
一段段熟悉的音樂,一幀幀回憶的畫面,一下子就能把我們拉回從前。關于胡進慶,還有他工作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
1、輝煌時代
說起美影廠的輝煌時代,不得不提鎮廠之寶——
水墨動畫。
胡進慶的作品之一《鹬蚌相争》,取材于《戰國策》中的寓言,榮獲第4屆金雞獎(最佳美術片獎),第34屆(西)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短片銀熊獎等。
一部非常典型的水墨動畫,全長隻有10分鐘,卻把故事演繹得很是空靈。
什麼是所謂的“空靈”呢?
空:畫面顔色潔淨素雅,青山綠水間大量留白,水墨畫中,輕色彩,重濃淡的特點,就被勾勒出來。
耐看,意境悠長。
靈:鹬的一個頭頸裡面,就有34片圓圈,所以它看上去很柔和。當它俯身、轉頭清潔羽毛時,一氣呵成,輕巧敏捷;
當它計上心頭時,你甚至還能看見它轉動的眼睛,烏溜溜的。
細膩,栩栩如生。
同樣是水墨美術片,我們不得不提1960年,中國的第一部水墨動畫——
《小蝌蚪找媽媽》。
影片拍竣後的十多年,仍然在很多個國際電影節上獲得榮譽。這是什麼巨制嗎?并不是,片子很短,短到隻有15分鐘,卻讓吉蔔力創始人宮崎駿和他的老師高畑勳忍不住贊歎:
看得都傻了。
後來甚至千裡迢迢跑來中國探訪。
你小時候看沒看過鐵臂阿童木和迪士尼的各種公主。
可是你可能沒想過——
鐵臂阿童木,據說也是因為手冢治蟲看了上海美影1941年出品的《鐵扇公主》,才被激發了靈感,20年後成立了“蟲Production動畫部”,創建了自己的漫畫世界。
(日本第一部多集TV動畫《鐵臂阿童木》、第一部彩色多集TV動畫《森林大帝》均誕生于此。)
而《鐵扇公主》比世界上第一部動畫長片《白雪公主》僅僅晚了……
3年。
——對于美術片而言,那是個輝煌的年代。
2、一腔熱血
這些讓别國動畫人激動不已的輝煌,是老藝術家們在條件非常有限的情況下,抱着一腔熱忱,嘔心瀝血做出來的。
就比如,胡進慶早期參與創研的中國第一部剪紙片《豬八戒吃西瓜》,竟然也是因為——水墨形式動畫制作工序複雜,美影廠吐苦:
成本高昂,吃不消了。
為了省錢,才有的剪紙動畫。
之後,胡進慶又發明了“拉毛”剪紙,讓剪紙片既保留水墨的質感,又比較……
說白了,便宜——
把形象剪出來之後,放到水裡浸泡,當紙張的邊緣生出毛邊的時候,就好像水墨在宣紙上渲染開來的效果。
1981年的《猴子撈月》中,這種效果在猴子身上,有很好的體現。不僅具有水墨的韻味,還把猴子的絨毛細緻地表現出來。
輕柔,細膩,如在眼前。
猴子搖擺着活動時,毛發好像也跟着飄動了起來,非常生動。
而這種因為條件限制,不得不“偷工減料”的故事,還挺多。現在說來,還挺有趣的。
而就拿“葫蘆娃”來說,肉叔小時候,總是想不通,當葫蘆娃從葫蘆裡蹦出來的時候,為什麼一個個長得一模一樣。
原因同樣讓人哭笑不得:經費不足,要省錢。
1984年,美影廠計劃将由民間故事《十兄弟》改成動畫片。
《十兄弟》,講的是十個天生異相、天賦異禀的兄弟從墳墓中蹦出了出來。為了救民于水火,和地主、官員甚至皇帝展開鬥争。
程十發繪制的插圖
這樣的劇情,不僅主角形象不同,還涉及到皇帝、衛士、宮娥、才女、丞相、縣官、地主、貧民等大量角色,場景也從農家、莊園、官府一直跨越到了皇宮,場面十分複雜。
導演胡進慶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反應很有趣。
胡進慶是什麼人?
時髦。
胡進慶年輕的時候,是美影廠有名的“舞蹈王子”。
會跳探戈、倫巴,還會拉小提琴。
青年胡進慶
而在老伴拿出的照片裡,他的面孔酷似香港演員林保怡,“有好多姑娘都喜歡他”。
還很“拽”。
他在看完《十兄弟》的故事後,說:這本子我拍不了。
為什麼?
原來靠廠裡批下來的錢,根本“拍不起”。
程十發繪制的插圖
要知道,1989年1月1日,廣播電影電視部開始調整各類影片收購價格,其中,剪紙片每本(一本為10分鐘)由5.1萬元調整為7.5萬元。
也就是說,在拍攝《葫蘆兄弟》期間(1986-1987年間),剪紙片一幀畫面的成本才3塊多。
做個對比你就知道這事什麼概念了:
1991年的《美女與野獸》,全片84分鐘,當年成本是2500萬美元,換算到每一幀,347,美元。
更何況廠裡給的制作周期隻有一年半到兩年。
這麼龐大的故事結構根本玩不轉。
所以,他堅持把原著中10個形象各異的人物,換成7個外形完全一樣、隻有顔色不同的“葫蘆7兄弟”。
而衆多反面角色通通簡化為蛇、蠍兩個妖怪。
各種各樣的場景變化,也集中挪到了“山洞”裡。
他甚至給領導丢下“狠話”:你不答應,我就不拍!
胡進慶(中)
後來,得到廠裡的批準。他不僅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撰寫了腳本,還身兼數職。為這部動畫片分好鏡頭,又畫好了場景。
導演、編劇、形象設計,都是他。
有趣的是,小時候我們根本不會注意到,在《葫蘆娃》片頭的字幕中,胡進慶、進慶,還有筆名“墨犢”……
全部都是胡進慶。
在後來的采訪中,白發蒼蒼的他俏皮地說:
不然都是我一個人的名字,多難看。
可以這麼說吧,葫蘆娃已經脫離了原來的神話傳說設定,它的形象,完全來自于胡進慶的腦海裡。
為了葫蘆娃,胡進慶當時耗費了很多心血。
靈感來了,胡進慶即使晚上睡着覺,也會就突然又爬起來,重新坐回寫字台旁寫寫畫畫。
作為一部“剪紙片”,《葫蘆兄弟》的拍攝過程就像演皮影戲一樣,工作人員需要先把人物剪成有活動關節的紙片。
(往往是由頭、身軀、上肢、下肢、手、腳等多個部分拼接組成,用關節釘或關節膠連接)
然後在大的背景圖案上擺出不同的動作,掐着秒針,一幀一幀地拍下來。
13集的動畫片,需要幾千個場景,拍攝時間長達2年。
而我們聽到的葫蘆娃旋律,也沒有什麼聲音合成,僅僅靠一架電子琴伴奏。
但在科技不發達的年代,在條件有限的情況下,這些老藝術家,卻把手下的作品,做成了當之無愧的精品。
3、什麼是好作品
這些年,肉叔常常想,什麼樣的作品才能算得上“好作品”呢?
我想,首先得獨特。
1964 年美影廠,新一代的創作者都是剛剛從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導演系畢業的。
如《金猴降妖》的導演嚴定憲、《雪孩子》的導演林文肖、《三個和尚》的導演徐景達等等。
除了初生的動畫專業,還從各個美術院校招人,油畫、國畫、雕塑、版畫、壁畫、工藝美術……
《小蝌蚪找媽媽》的導演特偉(右二)在講解《驕傲的将軍》(1956 年)中的角色設計。
這些領域人才,給美影廠藝術風格的多樣性,提供了可能。
小時候,看這些動畫片的時候,腦海裡隻有一種朦胧的神秘感,說不上來具體為什麼,但就是覺得我們的動畫片,和全世界的都不一樣。
後來才發現,這種獨特,先是來自于美影廠創作的動畫風格:多樣。
除了上面提到的水墨動畫,還有折紙、木偶,剪紙,羽毛工藝等動畫形式。
每一個種類,都有自己不可複制的特點。
折紙動畫立體俏皮。
折紙藝術動畫片《聰明的鴨子》,創作于1960年。
木偶動畫古拙自然。
1979年《阿凡提的故事之種金子》。
剪紙動畫精美。
1958年《豬八戒吃西瓜》中國第一部剪紙動畫。
羽毛工藝動畫秀氣雅緻。
《草人》1985年獲廣播電視部的優秀影片獎,并獲“金雞獎”提名。
就像胡進慶自己說的,我們應該創造出和外國不一樣的東西,絕不向風靡的美日造型靠攏。
葫蘆娃形象的靈感,來源于觀音菩薩旁邊的“善财童子”。他始終堅持葫蘆娃的樣子一定要有民族化的東西,而且要”野”一點。
所謂“野”一點,是“野”在哪裡呢?
胡進慶找來合作十多年的搭檔吳雲初,強調了兩個字——“耐看”。
成本還是要節約的,不能太繁瑣,進而還要突出剪紙的趣味。
前面也提到了,原本,在民間傳說“十兄弟”的設定裡,兄弟們都是從墳墓裡跳出來的。聽着都瘆人,更不要說給小朋友看了。
所以為了足夠“野味”,在胡進慶的設計裡,葫蘆娃們從葫蘆裡蹦出來,這就顯得更加喜聞樂見了。
而在形象上,葫蘆娃總共經曆了3個以上的版本。
我們可以看得出,為了強調這種“蹦出來”的野味,此時的葫蘆娃已經具備了定稿的基礎:
三個半頭身、大眼、誇張後翹的發梢、菱形的葫蘆冠飾、敞胸的葫蘆背心、葫蘆葉做的項圈和衣裙、赤腳,深色的皮膚。
《葫蘆兄弟》分鏡頭台本中首次出場的“葫蘆娃” 胡進慶手稿。
寥寥數筆,形神畢現。
這份獨特,真的很珍貴。
再一個,好作品需要細緻。
就拿《金色的海螺》來講。
片子是根據民間故事“田螺姑娘”創作的,1963年獲印度尼西亞第三屆亞非電影節盧蒙巴獎,胡進慶擔任造型設計。
大到每一座山,每一個建築,上面都有镂空的雕琢。小到海螺姑娘的發絲、頭飾、裙子,都是一絲一絲勾描出來的。
而且片片相連,瓣瓣相随。
漁夫在晨曦裡捕魚的畫面,也處處顯現出精細的剪刻功夫。
漁網從拽在手中到揮散入海,網格變化的狀态流暢,生動,飄逸。海面上有微微顫動的波光,靈動巧妙。
當娘娘強迫海螺姑娘重返天庭,她的眼中溢出了豆大的眼淚。
深夜裡,就連蠟燭都閃爍着悲傷的微光。
仔細看,你能發現燭火上有參差不齊的火焰苗 ,輕輕搖曳、閃動,栩栩如生。
紅蠟被融化之後滑落的“蠟燭眼淚”,讓人忍不住感歎創作者的工細,還有看得見的的巧思。
當眼淚和燭淚同時低落的時候,海螺姑娘怕是已經傷透了心。
而老藝術家們的求實精神,也讓每一件作品都透露質樸的靈動。
這種真實,就是作品最大的誠意。
“當年什麼都沒有,得來不易,隻能靠自己研究,美影人自有自己的“土辦法”。60 年代,年輕的嚴定憲正在為《大鬧天宮》設計孫悟空的表情。
再舉個例子,是肉叔小時候逢看必哭的《九色鹿》。每次,當我看見九色鹿身上閃動的異彩,光怪陸離,就忍不住被它深深吸引。
後來才知道,《九色鹿》的故事來源于佛本生故事的《鹿王本生》。
敦煌莫高窟中,就有九色鹿的壁畫。動畫之所以給人奇妙的神秘感,和莊嚴的瑰麗震撼,是因為主創們對敦煌壁畫裡九色鹿的高度還原。
《鹿王本生》,壁畫,北魏,敦煌莫高窟第257窟西壁中層,縱96cm,橫385cm。
仔細看你會發現,不僅色調、風格很相似。
就連鹿的站姿,都一模一樣。
鹿是如此,仙女也是一樣。
夢中飛天的仙女,神态,姿勢,飄逸的裙帶,都被仔細還原。封塵的壁畫,通過動畫,又重新煥發了光彩。
《伎樂飛天》局部,敦煌莫高窟隋代第420窟,李其瓊、霍熙亮臨摹,1953。
老實說,老藝術家們的這份認真,是我們每個人童年的幸運。
想想那個腦子裡裝滿古怪想法的年紀,是這些五彩斑斓的動畫,填滿了我們快樂的童年。
那時候,這些動畫就是我們最親近的夥伴:
聰明的阿凡提騎着驢兒走四方;
神勇的黑貓警長眼睛一瞪,總能找到真相;
舒克和貝塔開着飛機闖世界;
雲遮霧繞的花果山,躍出人見人愛的孫大聖;
蓮藕長成了能上天下海的小哪吒
……
就像《葫蘆兄弟》。隻有短短13集,卻陪伴了我們整個童年。
還記得那時,當小葫蘆們一個個搖動着叫“爺爺”的時候,肉叔總是想不通爺爺為什麼會哭。
隻是當紅、橙、黃、綠、青、藍、紫各個葫蘆娃、一個一個從葫蘆裡蹦出來的時候,小小的我,也會跟着拍手掌,雀躍歡呼。
現在才明白,葫蘆娃們真正的爺爺,胡進慶,還有和他一樣的老藝術家們,掏空了自己的一生,和片子裡的爺爺一樣,用心血,給我們的童年種下了一棵樹。
那時候,小小的我們還不會解釋“正義”的含義,卻已經從葫蘆娃身上,學會了分辨對錯,學會了孝順和勇敢。
那年,我們和葫蘆娃一般大。
後來,我們讀書、工作,結婚生子。漸漸過了看動畫片的年紀。可是那一個美好的動畫世界,依然駐守在我們的心底裡。
無聲,但有力。
無形中,他們用畫筆雕塑成了我們稚嫩的三觀,給了我們最初的善惡教育。
我們很少會想到——
那個美妙世界的創造者是誰?
那些給我們童年帶來歡樂的人現在在哪裡?
直到他們離去——
以這種方式認識胡進慶等老一輩藝術家——
說實話,真的很抱歉。
曾經,他們用像葫蘆娃一樣的精彩形象,陪伴我們慢慢成長。那天,突然看見他離去的消息,頓時很沮喪。又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
今天寫下這篇文章,動機很單純。隻是希望有更多人,認識胡進慶,記住那些為我們童年制造歡樂的老藝術家們。
雖然,這一次——
葫蘆娃們,再也救不回他們的爺爺了。
但是我們會永遠記得——
當年有那麼一群小屁孩,嬉笑着坐在電視機前,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奇妙的世界。
與其說,那隻是一部部童趣盎然的動畫,不如說,那是老藝術家給我們編織的一個個美夢。
在夢裡,你我還是少年。
編輯:意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