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荒原、廢墟、充滿劫難的時代,詩是很重要的,詩就像庇護所,詩人就像冒險者。詩人通過自己的創作給其他人提供一些生命和思想的庇護。 但是,在這個詩歌衰落的時代,這是大部分人以手機、網絡世界當作日常糧食的年代。還有人喜歡詩歌嗎?還有人能夠靜下來真正去看紀錄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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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掬水月在手》海報

手機&網絡為日常糧食的年代,還有人喜歡詩歌嗎?

采訪:山丘

編輯:楊楊L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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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陳傳興導演真的有些緊張。 外界看來,他博學而神秘。他是攝影大師、大學教授、語言學博士、藝術評論家,2012年,繼張藝謀、貝聿銘、侯孝賢、金庸、莫言之後,法國政府為他頒發了象征文藝界最高榮譽的“法國藝術與文學勳章”。 可是,直到大家看到他作為總監制的系列文學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才認識他。如今,他作為導演的《化成再來人》在豆瓣的評分高達9.1,成為整個系列片最受認可的一集。 10月16日,他的“詩的三部曲”終章《掬水月在手》即将上映。此前,這部影片在上影節和北影節展映,成為最受歡迎的口碑之作。目前,這部影片豆瓣評分8.4,也是我2020年看過的最棒的紀錄片。 《掬水月在手》記錄了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的傳奇人生。葉嘉瑩如今已經96歲了,她是要眇宜修的詩詞女神,也是無數人通往古典詩詞海洋的引渡人。 她一生曆經戰亂、政治迫害、海外飄零,晚年回歸改革開放的中國,持續創作、傳承教學,重系文革中斷的古典詩詞命脈。影片交織了葉嘉瑩個人生命和千年中國古典詩詞,表現她在詩詞長河中尋求存在的意義軌迹。 9月29日,《掬水月在手》作為山一國際女性電影展的閉幕影片在成都展映。凹凸鏡DOC借此機會,提前采訪到了陳傳興導演。除了談影片的拍攝制作,與葉嘉瑩交往的故事,他還獨家回應了影評人的“造神之作”一說。 “這是一個詩歌衰落的時代,這是大部分人以手機、網絡世界當作日常糧食的年代。還有人喜歡詩歌嗎?還有人能夠靜下來真正去看紀錄片嗎?” 陳傳興坦言,如果沒人看這部影片他會很難過,有人看那就是對詩的散布、普及。他希望這部影片能讓古典詩詞的火焰能再一次被點燃,至少那個種子不能滅。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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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拍攝“詩的三部曲”對你來說是偶然,還是和你的生活經曆有關?此前你曾說,拍攝鄭愁予是“詩與曆史”,拍攝周夢蝶是“詩與信仰”,拍攝葉嘉瑩是“詩與存在”,前兩個好理解,能簡單介紹一下“詩與存在”嗎?
陳傳興:基本兩者都有,我算是主動接手這三個項目的。當初準備以詩人為主軸做一個系列片。因為我很早就接觸到台灣的現代詩、詩人以及幾個重要的詩社,所以就開始浮現出一種構架:詩與曆史。于是拍攝了鄭愁予,說的是台灣現代詩與台灣的曆史,主要回顧從1950年代到70年代,再到80年代現代詩在台灣的發展過程。 後來,我接觸到周公(周夢蝶),他是一個皈依佛教的詩人,在喧嚣的塵世過着修行者的生活。他的詩穿插了非常多的佛經、佛教的思想,所以詩與信仰的問題也就浮現了,就有了以詩與信仰為主軸的《化城再來人》。 經過前兩部拍攝後,我突然打開了另外一個面向,那就是“存在”。事實上,前面雖然說是詩與曆史,詩與信仰,但基本都是存在的問題,個人的存在與詩人的這種關系。多年來我一直在讀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寫過一篇很重要的文章《為什麼要有詩人》,談到詩是存在的居所。在一個荒原、廢墟、充滿劫難的時代,詩是很重要的,詩就像庇護所,詩人就像冒險者。詩人通過自己的創作給其他人提供一些生命和思想的庇護。 葉先生我很多年前一直想拍,她是目前為止,最後的,僅存的少數幾位詩詞大家,她研究古典詩詞,是非常完整的中國詩詞曆史。所以,我那時候就想應該可以完成“詩與存在”的可能性,剛好就可以完成所謂的三部曲。 通過這次拍攝葉先生,我們回溯到詩的起源,回溯到古典詩詞。先前兩部電影主要談現代詩,第三部我們一路上溯,從律詩、絕句、詞,甚至上溯到《詩經》、《離騷》等,穿梭到詩本身漫長生命發展中。所以我們花了很大一部分時間回到河洛地區,回到中國詩詞最重要的源流地區,呈現那個時代的詩歌環境。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凹凸鏡DOC:可不可以這樣理解,這部影片既是人物傳記,也是你竭盡全力去”打撈“詩歌的美,你用過雅樂、古建築、吟誦等方式去重現那個時候的詩詞環境。在一部人物傳記中呈現詩詞環境為什麼如此重要? 陳傳興:詩歌随着時間變化,一兩千年下來,外在的自然環境和整個大空間已經不一樣了。我們基本很難再去重現,除非用所謂的劇情片去虛構。什麼東西不會變?山川不會變、風月不會變、河流不會變。冬天在洛河龍門飄過的雪還是當年的雪,我們聽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風拂過水面的聲音,還是一樣的自然吟唱的聲音。另外,是器物。例如銅鏡,還是唐朝的唐鏡,我們可以想象當年的人手裡拿着銅鏡照,對着銅鏡寫下自己的詩。 所以,電影裡出現大量當時的器物和景物,所謂空鏡,基本上是借由這個引起比興,由此生出一種詩意的想象。我并不隻是用空鏡來做插畫式的轉場,而是像一葉小舟,帶我們穿梭、回溯時間河流和詩的曆史,也像詞的一種斷句、韻腳,每一次這種空鏡出現,就變成詞一樣的長短句。這樣電影的叙述就不會是單一的,在空鏡裡能夠産生轉韻的可能性,音樂的律動。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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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這樣編排的靈感來自哪兒? 陳傳興:我基本是從樂府和詞的音韻性裡得到的一種想象,然後試着去尋找能夠打破西方電影叙事的散文式叙事,希望能夠找到比較東方的、漢文化中特有的詩詞結構和聲音韻律。其實,這是經過長時間思索,大量地注意詩詞之間的變化、韻律、平仄等才有的結果。 凹凸鏡DOC:所以雅樂也是這種編排必不可少的元素是吧? 陳傳興:雅樂是我們在重現唐朝氣氛很重要的一個因素。雅樂是當年鑒真東渡日本保留下來的,現在也是唯一保留下來的唐代音樂,包括樂曲形式、樂器演奏等。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找到一位日本的音樂大師,能夠讓我們用雅樂的形式來譜《秋興八首》。 我們找到音樂節佐藤聰明,他聽到要譜《秋興八首》,馬上就答應了。這次配樂,他除了用雅樂樂器的編制,比如笙、筚篥、古琴等,還有一部分西方的形式,有女高音、男中音等。所以這是混合雅樂和現代樂的一個完美結合,等于我們把盛唐的雅樂召喚來到當代的時空下,我們可以在佐藤聰明的作品裡感受到時空穿梭,仿佛回到玄宗時期長安的盛世年代。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凹凸鏡DOC:在《化城再來人》中你呈現了很多周夢蝶吃飯、看書、行走等的生活狀态,我們很好奇為什麼《掬水月在手》對葉先生的生活呈現不多? 陳傳興:他們兩人完全不一樣。周公(周夢蝶)是在大街上擺一個小攤子,在喧嚣的塵世裡過一個修行者的生活。所以,他日常的生活方式,比如吃飯、坐車、看書,能淡淡地散發出他特殊的氣質,我們拍攝時沒辦法回避。 葉先生是一個詩詞的引渡人、傳遞者,同時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古典詩詞的創作者,所以葉先生就會變成另外一種典範,我們就希望能夠近距離的、純粹的、大量的通過訪談,從她的言語、聲音、臉部表情、微細的身體動作裡,看到一個葉先生常講的弱德之美,微微淡淡的。 剪輯的時候我會很開心拍了這樣一部女性電影,因為我幾乎回溯了葉先生的一生,從她出生,童年,一路成長,結婚生子,這是非常難得的,因為整個中國詩詞史裡極少看到女性。葉先生可以說是幾千年來的詩詞傳奇,她不僅僅是一位民國的大家,把她放在一兩千年的詩詞史裡,她也絕對是大家,她在詩詞沒落、逐漸消失的年代,逆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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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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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我看到有評論說相比于你的前兩部作品,這部比較像在“造神”。影片中葉先生的助理也說,在大陸有點神話她,反而在溫哥華她活得比較自在。對此您怎麼看? 陳傳興:我基本上是中性、不帶立場的。我沒有刻意去追捧,也沒有刻意去批判,我其實希望大家能夠看到一個更真實的葉先生。影片就是讓葉先生談所有的事物,自然而然展開,像花骨朵在朝露裡微微淡淡地開。 但是,因為葉先生在整個中國已經被追捧到一個很高的高度,大家都是一種仰望的态度。當然,讓大家去克服對她既有的刻闆印象是不容易的。這就隻能靠觀衆感受了,觀衆用什麼角度,心裡領受了多少也因人而異。 美國有些紀錄片會采取兩種對立觀點呈現人物,很激烈的批評,兩種不同的觀點多重碰撞,引起大家多種角度思考,但是那種不符合我這部影片的調性,我隻想呈現葉先生的詩詞人生。當然無論對葉先生的人或葉先生的研究,一定會有人不贊同,可對我來講,把這些種種東西擺在一起,就變得俗套了,脫離真正要表達的内容。 另外,如果你是中國詩詞愛好者,你的感受可能跟一般觀衆又不一樣。現在年輕人還喜歡詩歌嗎?特别是古典詩,他們能夠靜下來真正去觀看嗎?對一個以手機、網絡世界當作日常糧食的新一代,我覺得這部影片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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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在你的接觸中,葉先生是怎麼樣一個人?葉先生目前看過這部影片嗎?她的評價如何? 陳傳興:葉先生是對細節很認真的人,可是在生活方面,她對後輩、晚輩很照顧,她非常溫婉,有長者的态度。這部影片葉先生看過好幾次了。我給你講一次最驚心動魄的事情。我們第二個剪輯版做好後,在天津找了個電影院放給她看,她看完當天晚上很開心,可是第二天她就跟我們講,可不可以她在整部電影裡都不出現,隻留她的聲音,我們當場所有人都“吓昏了”,後來通過溝通,葉先生才答應。 拍攝過程中,我們會先看很多書,做采訪稿,傳過去給葉先生看,然後葉先生會批,我們再從台灣飛到天津采訪。其實我每次都是戰戰兢兢,因為我不是搞中國詩詞研究的人,怕會出錯。所以我在很多次的訪談中都講,通過拍攝葉先生,我重新念了一個中文系。
凹凸鏡DOC:《掬水月在手》是山一國際女性影展的閉幕影片,此前被劃分在北京國際電影節“女性單元”,葉嘉瑩也被成為“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先生”。作為一位男性創作者,你會特别關注電影中的性别問題嗎?您對當下女性電影怎麼看? 陳傳興:我一直非常喜歡日本的溝口健二和成濑巳喜男,他們對于女性的書寫都非常細膩,呈現出日本女性特有的魅力,溝口健二基本上拍攝明治到大正時期的女性,成濑巳喜男基本上拍攝1930年到1960年的日本女性,他們呈現的女性很豐富,和很多影片呈現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性又不一樣。 我覺得所謂的女性電影比較廣義,好萊塢這些年也出現大量的女性導演,拍商業片也拍的非常成功。這幾年me too運動,女性在電影産業中的比重越來越多,所以,女性電影可以說豐富多樣。比如,許鞍華剛拿到威尼斯終身成就獎的許鞍華,還有最近柏林電影節取消了“最佳男女演員”獎選,不再按照性别頒發表演獎。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凹凸鏡DOC:接下來《掬水月在手》會在大陸上映,你剛才也說這是個詩歌衰落的時代,手機和網絡充斥的年代,會不會擔心在大家不去觀看影片?
陳傳興:作為一個制作方、導演,當然還是會擔心。因為電影本身不是一個寫作,有一些投資,純粹從一種經濟生産角度,會顧慮這些。在詩歌衰落的年代,如果沒人看我們會更難過,有人看那就是對詩的散布、普及,特别是古典詩詞。我們都知道,在中國,講北島、顧城、海子等現代詩人,大家可能知道,但講到古典詩大家都不感興趣,覺得那是年代久遠的事情。我希望這部影片能讓古典詩詞的火焰能再一次被點燃,至少這個種子不能滅。
凹凸鏡DOC:接下來還有新的影視項目嗎? 陳傳興:因為我年歲也大了,想寫的東西也很多,我體力上可能沒辦法再去拍攝一部電影了,因為拍攝電影要動用很多團隊,還要耗神籌集資金,拍攝的過程要去和團隊磨合,非常耗心力。我現在快70了,我手頭有很多東西想寫完,所以大部分時間會在寫作上,把過去的材料、手稿整理成正式出版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