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則據說很好笑的熱搜,Sir實在沒笑出來。
#葛優随機問乘客認識他嗎#
不認識葛優,不知道他的作品,其實也沒啥,畢竟也不能要求人盡皆知。
但這是件很好笑的事嗎?
Sir沒get到,甚至想起了最近時不時聽到的奇談怪論,什麼“(和郭敬明比)陳凱歌以前都拍了啥”“(和現在流量比)周傑倫數據為啥那麼差”。
另一個。
#愛情公寓5預告片#
預告片拍的仿佛是參加了一場《吐(洗)槽(白)大會》,很多人看了表示好敢說,好能自黑啊。
連這樣的敏感點都敢提——
嗯,該提的都提了,就是隻有抄襲不提。
這就是Sir為什麼說“不好笑”。
因為當沒心沒肺的嘻笑日益成為主流,too young的觀衆已經開始忘記。
有一種笑聲,消失了。
而我們,是真切聽到過的。
今天Sir必須舊事重提。
說說它“從哪來?”“到哪去?”“然後呢?”——
情景喜劇。
30年前的11月。
北京友誼賓館,有說有笑、煙霧缭繞的客房中擠着八位壯漢。
鄭曉龍牽頭,迎來了兩位關鍵角色:王朔&馮小剛。
一件事,攢劇本。
鄭曉龍開宗明義:“之前拍的那部劇,是讓人哭的,這回咱們這個是讓人笑的。”
前者,哭得蕩氣回腸。
是在不久之後上映,火遍全國萬人空巷的《渴望》。
而後者,笑到了今天。
是葛優表情包來源之一的《編輯部的故事》。
當時情景喜劇(sitcom)概念尚未引入中國,《編輯部的故事》有一個近似的定義:室内劇。
在攝影棚裡完成80%的拍攝,室外戲僅作過場。
為什麼非要在室内?
沒啥不好意思說的,就是窮。
室外環境複雜、雜音大,在當時的拍攝環境下同期錄音成了最大難題,保持拍攝進度也不容易。
鄭曉龍說:“室内劇是個新品種,多機切換,現場錄音,成熟了3天就出一集戲,投資小見效快,觀衆愛看,關鍵是要有好故事。”
作為室内喜劇,沒有宏大背景當噱頭,也沒有跌宕起伏的角色命運留懸念,看上去的确簡單。
而能使出勁的地方,就在那杆筆上——
靠貼近社會的故事拿人。
靠風趣幽默的語言取勝。
△ 馮小剛
草長莺飛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
從晚會相聲到電影銀幕,所有喜劇類型都背負上了同一個使命:諷刺。
《編輯部的故事》也不含糊。
一本地攤雜志,偏取名《人間指南》。
六位編輯“有意人間指南,無奈人各東西”。
好漢全憑一張嘴,知心大姐李冬寶(葛優 飾);
思想開放有腔調,心高氣傲的戈玲(呂麗萍 飾);
窩囊駛得萬年船,一絲不苟劉書友(張瞳 飾);
馬列思想不滑坡,名譽政委牛大姐(童正維 飾);
有錢能使他推磨,八面玲珑于得利(侯耀華 飾);
還有身居主編,審時度勢,給這幫人精兜底的老陳(呂齊 飾)。
或許年輕的觀衆會想,這情景喜劇的“頭啖湯”為何讓一幫編輯部耍筆杆的窮酸文人給喝了。
該劇誕生于1991年,恰逢文學最吃香,也最受關注的年頭。
詩人海子去世兩年,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金庸盜版小說盛行,惹得王朔都要battle。
開個玩笑,當時相個親都要說自己會寫詩,愛讀書。
編輯部看似高端精英,其實市井流氣。
比嘻哈仔更real,比《奇葩說》更敢說。
以至于在劇集開播前的審片會,直接引起了有關方面的“特别重視”,甚至被判為“精心炮制的一部毒草”。
消息不胫而走,馬上引起有關方面的很大不快。有些居然認為這是藝術中心精心炮制的一部毒草。一些人甚至給張永經老局長寫信,說他糊塗,不注意晚節;一時間《編輯部的故事》陷入了被封殺禁播,甚至要追查創作動機的險境。
馮小剛《我把青春獻給你》
第一集。
編輯部人心渙散,主編老陳計上心頭,假戲真做來了一場“換屆選舉”。
“頑固派”捷足先登,圍着領導猛拍馬屁,左右聖意。
“改革派”糧草先行,直接曉以利弊,強壯隊伍。
這裡面的話,影射了多少事情?
你自己慢慢體會吧。
而今天我們早已習慣了有喜劇,無諷刺的事實。
淡忘了在那雞毛蒜皮、語境錯位的安全空間裡,揭不得的醜,較不得的真。
不光大膽,還要前衛。
劇中涉及的版權問題、民間科學家、“假”人工智能......
至今還在現實中上演。
你或許還不知道。
“情景喜劇”,這四個字就是由王朔從Sitcom(Situation Comedy)直譯而來。
距離嚴格意義上的情景喜劇,《編輯部》就差一步。
籌備階段,王朔與朋友交流了一個想法:
咱也在包袱口上加點笑聲?
這位留美歸來的朋友好言相勸:“情景喜劇既然是第一次做,就一定要真帶觀衆,不能随便加入罐頭笑聲。”
因為缺乏現場操作經驗,“笑聲計劃”放棄。
Sir嚴重懷疑是否是出于私心。
一年後,這位朋友就把這殺手锏用到了自己的劇中,拍出了中國第一部的情景喜劇。
沒錯。
他就是英達。
第一次把中國的真·觀衆,第一次請進了電視劇的攝影棚。
同為本劇策劃的王朔,在酒桌上起了劇名——
《我愛我家》。
最初英達覺得,這是個病句:“應該是‘我愛我的家’啊。”
沒想到,它竟能變成了讓中國人念叨了26年的國民Slogan。
最初的想法也隻有一個:把美式情景喜劇帶到中國。
沒想到,開始即是巅峰。
豆瓣評分9.3分,國産家庭類喜劇排名第一,成就了70、80、90後的共同回憶。
一套國産情景喜劇的“制作規範”,被英達立穩了。
可以容納現場觀衆的攝影棚置景,現場采集觀衆笑聲;每集結束後的NG、花絮集錦。
還有最重要的——
通過一個小故事,看見社會各個橫斷面的千姿百态。
英達,攜手編劇梁左,用120集的故事包羅社會萬千。
一部中國90年代的社會動态圖鑒:下海經商、氣功迷信、彩票獎券、沖出亞洲走向世界......
△ 出演氣功大師的,正是那位司馬南
如果你能猜全下面這些大腕的名字。
......那确實該注意養生了。
圓圓:媽!今天演出都誰去了?全是大腕兒吧?
和平:也沒什麼,也就是阿敏阿玉阿英,阿東阿歡阿慶,還有說相聲的阿昆阿鞏阿文,演小品的阿宏阿山阿丹,唱大鼓最大的腕兒就數我啦!
當然,圓圓的偶像就不用猜。
沒錯,是張國榮。
有一個不得不說的故事。
哥哥本尊差一點就作為“飛行嘉賓”出現在劇集裡。
導演英達和張國榮出演《霸王别姬》相識,英達存了念想,很早就邀請對方客串。
而且時機也有,張國榮剛好來北京參加某個歌唱比賽的評委。
陰差陽錯還是錯過了,空餘靓照,讓人唏噓。
這個花絮間接證明了該劇網羅最多明星,制造最嗨娛樂效果的“野心”。
擺明了讓普通觀衆樂,還有野心?
注定它的開局,無比艱難
第一次熒幕亮相,是在香港中文衛視(鳳凰衛視前身)。
北京衛視沒播幾集,便收大量觀衆寄來的舉報信,指出:諷刺退休老幹部。
于是播了6集,便草草停播:“低俗”“無聊”“不入流”。
在《成都晚報》的一項年終盤點中,《我愛我家》被評為了“年度最差電視劇”。
一方面,新的形式需要時間消化。
另一方面,還是它的“清醒”與“狡猾”。
第九集,Sir至今印象深刻。
老賈一家出了件大事:鬧老鼠。
看到家人都治鼠不力,機關幹部退休的傅老自己琢磨出了一個以鼠滅鼠法:“不光是打架,還得挑動它們自相殘殺......”
具體辦法,Sir不打出來。
看完你就明白,原來“笑裡藏刀”還有這個意思——
當然,喜劇是讓讓人笑的藝術。
笑聲過後。
值得回味的,終究是苦辣酸甜的人情冷暖:
和平織了一百多集的毛衣;牆上的那副“老骥伏枥,志在千裡”;傅老餘音繞梁的奇怪笑聲......
直到20多年後,躺遍全網的葛優。
時間,像對英達開了一個玩笑。
它不斷證明着《我愛我家》高度,也不斷令這高度更加難以翻越。
“英氏京腔喜劇”沒有停下油門,開始了戰略布局。
我們的目标是讓每一個台都有自己的情景喜劇,讓每一個觀衆在每天的任何時間,打開電視機都能找到一個情景喜劇。
英達成立公司,引進新人。
老人也不消停。
王朔在文中寫到:
……正是這種勤奮和努力使我們的生活變得愉快,同時也損害了梁左先生的健康。他用透支自己向社會付出,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天他仍在工作。(2001年病故)
總之,市場讓情景喜劇進入到可持續生産的創作狀态。
結合英達自身留學經驗創作的《中國餐館》。
從幹部家庭走向百姓人家的《閑人馬大姐》。
還有講述東北後工業時代的《東北一家人》。
一句對白,一秒對号入座。
“哎呀,小偉,你咋又不沖便所捏?”
△ 下崗待業遊手好閑,“始祖老舅”牛小偉
2000年後。
CCTV8的情景喜劇,CCTV3的小品集錦幾乎分庭抗禮——
争搶着中國人的飯桌。
不見《我愛我家》,但“罐頭笑聲”遍地開花。
上海的《老娘舅》,廣東的《外來媳婦本地郎》,陝西的《西安虎家》,湖南的《一家老小向前沖》......
△ 《西安虎家》
終于。
中國情景喜劇,快速地在繁榮中走向泡沫。
投資者眼前是一筆明賬——
小投資、高回報、生産周期短。
創作者眼前是一條捷徑——
模式固定,套路性強,門檻難度低。
然而。
立住的角色,就那麼兩三個。
重複的套路,卻被不斷重複着。
第一部就有180集的《馬大姐》,也被狗尾續狗尾。
管完了閑事當黨員,講完了新傳還當超人?
眼看出現頹勢,英達狠了狠心。
又吃了一回螃蟹。
以“抗日神劇+情景喜劇”的詭異組合。
搞出了“中國式虎口脫險”的高級算法——《地下交通站》。
Tui,我啐他一臉狗屎
收視成為一時黑馬。
但在今天,這部别出心裁的《地下交通站》早已被同時期的另一部作品掩蓋。
也是回蕩至今的一聲絕響。
沒必要賣關子。
《武林外傳》。
橫空出世,20萬人打出9.5分。
再絕塵而去,國産情景喜劇的最後驚喜。
為無數人向往的江湖缥缈,立下了一個腳踏實地的定義——
同福客棧六個人坐在一起。
嗑瓜子,你損我,我損你。
大膽解構經典,諷刺隐喻現實,手有餘香的人情味......
該誇的都被誇淨了。
Sir就說點現實的——錢。
80集《武林外傳》,總投資1000多萬元。
窮到什麼水平?
全組最高片酬,闫妮、沙溢一集2000塊。
被導演尚敬要求聲音洪亮,把“排山倒海”喊破嗓子的姚晨,一集隻有1000。
片酬如此,剩下的能省則省。
布景、服裝、道具......甚至稱不上經濟适用性。
但省料不省功。
“寫劇本還房貸”的笑談背後,是甯财神殚精竭慮的苦功。
當《武林外傳》原定40集的,被延長為80集時,對兌水深惡痛絕的甯财神,狠狠頂了下來。
一個個包袱,玩命磨。
前40集寫得特别順,到60集後,體力開始跟不上,最後20集是咬着牙寫出來的。
以至于,甯肯不寫,也不忽悠。
最後20集,甯财神一度寫不動,劇組隻好整整停工一個月。
出于自嘲,第77集裡句号扮演的捕頭,取名謝步東——“寫不動”的諧音。
最終留下一句,“前八十回 完”。
劇中,小郭問秀才:你長這麼大,有過絕望嗎?
秀才說:那種想哭哭不出來的感覺。
戲外的“秀才”,甯财神對當時的影視劇行業也很“絕望”:
有過那麼一會,我答應一個劇組寫劇本,幾十個人就等着我開工呢!他們催得越急我寫得越慢,腦子裡跟八寶粥似的,咕咕嘟嘟糊裡糊塗的。每寫一句話,腦子裡就要跳一下,後腦勺也要發蒙,那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真的沒法說。
《武林外傳》的成功是背後創作者受苦捱窮,拼出來的“爆款”。
對比同行,同時期的情景喜劇沒有了這才華、心氣兒的“兜底”,諸多問題早已暴露得一幹二淨。
集數動辄上百。
《家有兒女》兩年出四部,一共367集。
評分從8.7,硬生生拖到了6.4。
更有甚者,一部搞出了365集的天文數字。
兌水明目張膽。
在Sir的印象中,在CCTV8見識過在十幾分鐘的正戲過後,補上将近十分鐘的幕後花絮湊時長。
雷同題材重複。
固定人設、相似套路,類似的題材扼殺了最後的新鮮感。
光是描寫北京胡同生活的,Sir随手一搜——《巴哥正傳》《低頭不見擡頭見》《小房東》《雞毛蒜皮沒小事》......
通通驗證失效後,隻剩下了垂死掙紮。
以前我們有的是《編輯部的故事》《炊事班的故事》《家有兒女》。
現在我們有的還是《編輯部的故事》《炊事班的故事》《家有兒女》……
下的崽子。
△ 《家有兒女初長成》《新編輯部的故事》《衛生隊的故事》
死灰複燃。
說明是已經真的沒有了新柴。
你說它?
踩着美劇肩頭,向你迎面抄來的《愛情公寓》。
Sir一次又一次地聽到過“模仿論”:
不。
模仿的階段,國産情景喜劇在《我愛我家》時已經完成了。
然而《我愛我家》又抄過誰呢?
Sir一次又一次地聽到過“情懷論”:
“無論如何,謝謝給我帶來過的笑聲。”
不。
給你青春帶來笑聲的,是《老友記》《老爸老媽的浪漫史》《IT狂人》《生活大爆炸》……
隻不過因為你的青春晚來了一步,所以認錯了情懷。
《愛情公寓》真的能稱之為“國産”情景喜劇嗎?
而哪怕它再火,又真的能續上國産情景喜劇的薪火嗎?
又或者說,當我們在網絡段子和快手抖音中樂不思蜀的時候,還會有人想要再現國産情景喜劇榮光嗎?
曾經,有過。
英達:我第一個嘗試了情景喜劇,就好比點了一堆篝火燒得很旺,然後我走了。後來一看要滅,往裡面續柴火的人太少了,所以我要自己回來接着再往裡續柴火。
逐漸,無望。
而再然後?
在别樣喧鬧的笑聲中,Sir想起了那一句話。
餘華在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結尾寫的:
“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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