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力奪雙"熊"的王小帥
前不久,一部電影震動了柏林,史無前例地捧回了兩座銀熊獎杯。它的名字也因此一下子竄出水面,躍入大衆的視野,它就是王小帥的最新力作——《地久天長》。

對于普通觀衆來講,王小帥這個名字或許比較陌生,尤其相對于張、陳、姜、馮等幾位聲名顯赫的大導演。

但如果你曾聽過賈樟柯、婁烨、陸川、管虎這些名字,那你也應對王小帥稍作了解,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
——中國内地第六代導演。
出道多年,面對市場和審查的雙重打壓,他依然選擇堅持自己的風格,保留作品的獨立性和藝術性。盡管票房上一再失利,但并不能否認其作品高超的藝術價值。

從自籌資金拍攝的《冬春的日子》,到後來的《日照重慶》、《十七歲的單車》,以及最近的《闖入者》,王小帥憑着這些優秀的作品,多次将自己送上歐洲三大電影節的頒獎台。

相比于第五代站在曆史肩頭,對民族創傷進行審視和對于宏大命題的偏愛。第六代則集體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創作意向。
如果說第五代偏好大,那麼第六代則是癡迷小;
如果說第五代強調集體,第六代則關注個體;
如果說第五代善于弘揚美,第六代則更願意揭露這美麗背後所潛藏的黑暗和荒涼。

身處時代變革的節點,第六代将目光聚焦在大時代中的小人物身上。
滿懷熱血和理想的他們,紛紛走下藝術的神殿,扛着肩頭的攝像機走向民間,用鏡頭去記錄颠簸時代之下,個人在其中漂泊的遭遇和他們面對這些苦難時的應對方式。

影片講述了兩個返城知青因為一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而走到一起,享受着美好生活和深厚友誼的故事。

就在他們都覺得友誼可以地久天長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劉耀軍(王景春飾)家的孩子在水庫溺亡,而這件事似乎又跟沈英明(徐程飾)的孩子浩浩脫不了幹系。
這場意外打破了他們之間原本和諧的氛圍,并直接導緻兩個家庭就此分道揚镳。
沈英明一家随着時代高歌猛進,劉耀軍和王麗雲夫婦卻被生活抛棄到時間的荒原,從此用與這個世界隔絕的方式繼續活着。

導演之所以将鏡頭聚焦在這樣兩對夫婦身上,是因為他們的黃金三十年正好囊括了知青返城、計劃生育、八三年嚴打、國企下崗潮等這些上個世紀的重大變革。
因此,通過對于他們丢失孩子、尋找孩子的講述,也完成了對于那個巨變的時代裡,個人如何對待命運的勾勒和表達。

同樣是講述個人承受命運苦難的電影。
張藝謀的《活着》,卻選擇了一種達觀的态度,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活着,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高貴又偉大的事。
似乎一個人送走全家的福貴,不但沒有心生怨言,反而在苦難的不斷折磨中,生出一種樂觀的心态。開始習慣苦難,甚至愉悅地接受這一切。

但我想餘華歌頌的可不是人生來就該受罪,而是平凡人面對這些苦難時,所展現出來的那種樂觀與堅韌。
而《地久天長》的态度,似乎又多了一些抵觸。
在面對喪子之痛時,耀軍和麗雲(詠梅飾)并沒有笑着放下,去迎接自己的新生活。而是選擇了無聲的反抗,在逃避和自我放逐中,去留存記憶,銘記痛苦,好讓自己不完全失去自己的孩子。

人生之苦,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更何況死亡緊跟着新生接連敲開他們的家門。
首先死的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那時候他還在肚子裡。肚子之外的世界是計劃生育如火如荼的八、九十年代。
他有一個哥哥,但還沒來得及相見,他就被父母的好友妻子,同時也是計生辦主任的海燕(艾麗娅飾)拉去打掉了。更不幸的是手術出現意外,麗雲也終生喪失了生育的能力。
這對于劉耀軍和王麗雲夫婦來講,無疑是沉重的打擊。
可惜,命運的巨錘從不會垂憐弱者。
不久之後,他們的大兒子劉星竟也出了意外,向來膽小的星星被大膽的浩浩拉去水庫玩耍,卻不幸遇難。這下子耀軍兩口子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也徹底被命運擊倒了。
至此,他們的生活已經完全變成了灰色,用王麗雲的話來講就是:

"時間已經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變老。"
一邊是熱火朝天的改革開放,一邊卻是中年喪子的悲劇人生。彩色的往事全部被灰塵覆蓋,歡笑的照片也染上了凄涼的味道。
于是他們開始逃離,逃離自己原有的生活,逃離那些熟悉的人和物,甚至逃離時代,坐着轟隆隆的火車和輪船在地圖上四處遊蕩。
先是去了海南,後來又待在了福建。在那個語言和生活習慣完全不同的地方,跟同一時空的人,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之中。就這樣,他們流放了自己。
至于那曾說好地久天長的友誼,早随着愛恨糾纏,歲月滾滾而消散了。

誰走進了新時代?
誰又是站在時代潮頭的弄潮兒?
——是沈英明他們一家。
海燕是有權有勢的主任,英明早早地下了海,後來賺的盆滿缽滿。他們的孩子浩浩也一步一步長大成人,大學畢業以後在大醫院做了醫生,還娶了嬌妻,迎來美滿的人生。
相比于耀軍一家,他們是幸運的,在時代的每個轉折點他們都沒有走錯方向。
他們時刻把握着生活的舵盤,在大風大浪裡面,潇灑又暢快。或許困擾他們的隻有回憶裡偶爾泛起的愧疚,但他們也會用下面這樣的話來彼此安慰。
“這是你的工作,你也沒辦法。”
真的沒辦法嗎?
柏林牆被推倒前夕,守衛柏林牆的士兵亨裡奇射殺了正在翻牆的青年格夫洛伊。在法庭接受審判的時候,律師辯駁說他隻是在執行命令,而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
在座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有人微微颔首,有人輕輕搖頭。這時候法官賽德爾發聲了。
他說道:
"你是有遵守命令的義務,可你也有把槍口擡高一厘米的自由,這是你應當承擔的良心義務。
當良知和法律相抵觸的時候,我們應選擇良知,因為良知是最高的行為準則,我們要尊重生命。"
賽德爾說這些話的時候,正好是大陸計劃生育推行最嚴厲的時候,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曆史的巧合。
不過回過頭去看,在曆史的審判庭上,我們成功捍衛了法律,卻似乎丢掉了良知。

看上去沒人敢挑戰時代的尊嚴,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細心品味之後,我們還是可以發覺個人與時代碰撞的痕迹。
第一個越出邊界的,是那個追求時髦,穿燈籠褲,扛錄音機的新建(趙燕國彰飾),他本來留着潇灑的發型,吹着口哨,扛着碩大的錄音機遊蕩在街頭。

走在時代的前列的他,甚至販運錄音帶,跳黑燈舞。他的行為時常過界,思想渴望着解放的同時,也享受着越出邊界,違反規則帶來的快感。
可是這種快感很快就被時代的浪花打在了岸邊粗粝的砂礫上。
"八三年嚴打"——那是一個偷盜犯都能被槍斃的年代。
因為跳黑燈舞而被抓進監獄的新建,在朋友們來探望時,已經完全換了一幅模樣,仿佛将整個骨架從身體裡抽去了。
頭發被推掉了,眼神也畏畏縮縮,再不敢高聲大嗓,嘴裡一直念叨着政府對他不打不罵,對他挺好的。
就這樣,第一個反抗者終于學會了點頭和哈腰。
而第二個站出來的,則是善良到有些軟弱的耀軍夫婦。看上去,他們一直在忍讓和逃避,但這實際也是一種反抗,一種無聲的抗議。
在麗雲要被帶走時,耀軍憤怒地拿拳頭砸牆,手指擦破蘸滿鮮血之後,他疾步走出了房門,原以為要繼續反抗的他,卻隻是要求陪着麗雲,去要自己孩子命的醫院。

在這個時候,他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丈夫,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握緊麗雲的手,給她溫暖。
他雖然沒有和整個時代作對的勇氣,卻可以對社會的變化置之不理。
從這個角度來講,他們的自我放逐實際上也是對這個時代,對命運的反抗。
社會都是健忘的,生活也是,他們卻試圖依賴領養的孩子,舊日的照片,來把自己鎖進記憶的牢籠裡。
一個人真正的死去不是心髒停止跳動,而是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已将他忘記。

他們不願意忘記,是因為他們不想就這樣認輸。他們不能讓自己的兒子活在這個世界,卻能讓他活在自己心裡。
所以,他們一直都在努力保留着自己心裡那塊自留地,而不與眼前飛奔的時代接觸,去走進新的生活。
對于時代,對于生活,他們沉默着,也反抗着。

有這樣一個情節,觸動了我的淚腺。在他們去看望病危的海燕時,途中飛機遇到氣流幹擾而發生晃動,他兩不自覺地握緊了彼此的手,而後相視一笑,說道:
"原來我們也怕死。"
這是多悲涼的一句話,生活對他們來說已經成為囚籠,隻不過囚禁着自己的身體,至于他們的心,則早已枯死。
影片開始不久,耀軍抱着身體逐漸冰冷的星星奔跑在火車隧道裡,旁邊火車汽笛聲震天,火車由後方駛來,他們一行人跟在耀軍後面奔跑,隧道裡面黑暗無比,但盡頭是卻一片亮光。
隧道和光,我覺得是影片最重要的意象。
生活就像那片黑暗,我們一不小心便會陷入其中。但是在黑暗的盡頭,那裡有一束光。那是光明,是美好的未來。
正是這份對于美好未來的向往,支撐着我們走過無數黑暗的日子。可惜黑暗的盡頭也許仍是黑暗,希望總是在明滅間閃爍。
而對于耀軍夫婦,這份光是什麼呢?

先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後來成了收養的“星星”,到最後經曆了出軌和自殺之後,就隻剩下身邊的彼此。
故事的結局不算殘忍,兩個因為死亡遠離的家庭又因為新生而再度重逢,他們的故事也迎來圓滿。

浩浩的孩子滿月時,劉星也帶着自己的女朋友回家了。
經曆過叛逆和倔強的青春期,他開始變得衣着簡單,帶着同樣樸實的女孩子來到了自己曾經奮力逃離的那個家。
至此,生活的冰川終于解凍,日子又開始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老兩口笑着接聽完了這個電話,從回憶中走了出來,開始迎接新的生活。
他們的眼睛和耳朵開始複蘇,又能聽見、看見這個世界的風景。更重要的是,心裡那束早已熄滅的光,終于又亮了起來。時間稀釋了痛苦,新的生命把生的希望又傳遞了下去。
終于,他們和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文——師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