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第16部長片《自由之丘》拍得是如此簡單。片長也隻有67分鐘。講一個日本男子到首爾尋找兩年前交往過的女友。他住在一間有庭院的家庭小旅館裡。多次到女友的住處、任教的學校尋找她。可總沒見到她。認識她的人說她休假去了。他給女友寫一封一封的信,叙說在沒找到她、等她期間的日常點滴。這沓信最終被女友拿在手裡。她下樓梯時不慎把它們掉落地上,撿起來後打亂了順序。還大意地丢失了一張。影片裡日本男子相關畫面都來自他信件講述。場景靠女友翻動信紙來切換。由于信順序打亂,畫面内容也是亂的。在畫面裡,日本男子前往女子住所看她沒回來,留下字條。他總在小旅館房間裡睡覺,閑散度日。手裡總拿着一本名為《時間》的書。他在小旅館碰到一些人,旅館主人是個老太太,用簡單英語跟他聊天,有一回問什麼讓他幸福,他說當他看着花朵時,能忘掉自我,這時有一種安全感。老太太說,你是個不快樂的人。老太太有個躲債的侄兒,一個喜歡找他用簡單英語搭讪的韓國大叔。成了酒友後他說,我要是個百萬富翁的話,就幫你還債,真的。韓國大叔說你是個好人。旅館附近還有個美國人,開了間小館,有個韓國妻子。三人一起喝酒,日本男子和韓國大叔說着英語,美國人卻說一口地道韓語。日本男子羨慕美國人,一再誇他有個好妻子。他在旅館小院裡看到韓國大叔試圖搭讪一名落寞的年輕漂亮女孩,卻把她惹崩潰了,她躲進房間嚎啕大哭。韓國大叔覺得她腦子有毛病,肯定是愛上有家男人受傷了。日本男子對她充滿同情。來了個很矮的老頭,是她父親,把女子接走了。又來了個看起來像藝術家的中年男子,找她沒找到,與日本男子話不投機,郁悶地走了。片中三次有人對日本男子說,你長得像個藝術家。“藝術家”一詞在洪常秀片中越來越被消解嚴肅性。日本男子逗留期間最大的一段故事是和附近名為“自由之丘”的咖啡店女老闆的交往。有慕名者總在店中守着她,但她獨對日本男子表現出熱情。令他産生醋意。日本男子不再去那家店了,卻收到女老闆字條,流露出寂寞,希望跟他發展下友誼。他們于是親熱上了。在床上度過甜蜜時光。她說我愛你,問并你愛我嗎?他頓了頓,說我也愛你。她有男朋友,不常在身邊,是個不怎麼好的人。他勸她跟那人分手。他是個恬靜如菊的男子。随和,活在當下,照顧對方感受。他與她約會,也在等他女友歸來。他竟然将這段豔遇也寫在信中。他不擔心她會介意嗎?我不太明白洪常秀為何這麼拍。看起來他隻想以信件來展示日本男子生活畫面,追求極端形式,又不得不講這段豔遇故事。這個角色終被塑造為一個過度坦誠的男子。似乎坦蕩赤誠是他做人原則。這與洪常秀過去影片中一邊說愛一邊欺瞞的男性形象是不一樣的。由信件中浮現出的男子生活是一堆過去時态的碎片。而讀信的女友,則是電影現在時态。他尋找她,卻未遇到她,留給她一疊信。她讀完信後,還去自由之丘咖啡店前椅子上坐着發呆。那是他流連過的地方。女老闆回到店中時還與她寒暄了一陣。顯然女老闆不知她即是日本男子等待過的女友。而她,顯然知道他在等她期間與女老闆有過豔遇。這是一種奇妙氛圍。生活的荒誕感。影片将男主角生活内容時序打亂。先是與韓國大叔混得很熟,要替他還債。後才是與他不怎麼愉快的初相識。信件展示的過去時态故事,又與女友讀信、來咖啡店前小坐等現在時态故事混在一起。而且影片沒有真正的結尾,那搞丢的一頁信,把男子最後的講述搞沒了。影片結束于一個夢。女友找到日本男子的小旅館,他不在,她走進他住的房間。他回來後,打開房門發現她笑意盈盈看着他,一個驚喜。然後是日本男子拖着行李跟她一起離開的畫面,配着他的畫外音:我們一起回到日本。後來,我們結婚了。生了兩個孩子。都很可愛。你以為這是大團圓結局了。然後,畫面顯示男主角趴在庭院桌前,從夢中醒來。而他身後房内是咖啡店女老闆,在他床上睡覺,從房間出來後,她不太高興的樣子。她跟他要了根煙,沒吸兩口,起身走了。日本男子說了聲再見,也把煙在杯中摁滅。回到房中打算睡覺。影片在此戛然而止。可以想象這個夢也是在信中講出來的。日本男子首爾尋愛之旅的短暫時光,尋覓未果,寄托于夢。現實中等待的日子倒也舒心怡然,有小酒,有熱情聊天的人(雖然充斥着跨文化交流的表面化及尬聊成分),還有适時填補寂寞的豔遇(或許過兩年,日本男子又該回來尋找自由之丘女老闆了)。這些太尋常的故事材料,簡直難以成為一部影片。洪常秀總是把傳統意義上不足以拍成影片的内容,變成一部影片,還意味無窮。就像有一座大花園,裡面百花競妍,蜂蝶環繞,陽光灑滿。一般電影将鏡頭對準百花之美,蜂蝶之戲,變成一部部戲劇性大片。偏有個人不這麼幹,他将鏡頭隻對準一根杆莖,放大,放大,再放大,普通尋常的杆莖變得五顔六色,造型奇特,上面還有幾條蚜蟲在緩慢爬動。生活表面下的微觀波動,便是洪常秀電影捕捉的内容。這部片他玩的是時間之舞。把結構又玩出了新花樣。片中那本名為《時間》的書,給出了關鍵提示。還借男主角之口有一段關于時間的闡述:“時間并不是像你和我的軀體或是這張桌子一樣的實體,我們的大腦構建了一個時間連續體的思維框架,連接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我覺得你沒有必要按照那種固有的模式來生活。”洪常秀打亂時間線性,片中主人公也仿佛一個不活在時間裡的人(等待是時間的凝滞)。生活和電影講述因此都獲得自由感。對生活本身,洪常秀不進行過多戲劇性渲染。跨文化背景尬聊,在前作《在異國》中已有展示。至于喝酒,豔遇,那更是洪常秀影片常備元素。一切元素,在本片中變得淡淡的,時光仿佛靜止。本片中男主角不知是演員文化背景和個性使然,還是洪常秀作出的新嘗試,他始終是一個恬淡之人。即便面對一場豔遇,也表現得足夠純淨。洪常秀這部2014年出品的電影,在超越單純情欲表達的影像探索之路上,又前進了一步。24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