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好萊塢會在極為臨近的時段上映兩部劇作上高度重合的電影,遠如《驚天危機》和《奧林匹斯的陷落》、《天地大沖撞》和《世界末日》,近如迪士尼與網飛于去年分别發行的兩版《匹諾曹》動畫。這是由于不同的電影制片廠在相似的時間投資了相似的劇本,以争取搶占更多市場。一部影片的成功也會引發後續更多相同題材作品的克隆。罕見的是,兩部風格迥然不同的大體量電影,選擇在同一天登陸市場,這裡指的當然不是多年以前的《黑暗騎士》和《媽媽咪呀》,而是當下業界的絕對主角:《芭比》和《奧本海默》。乘着數字媒介的東風,圍繞兩部電影物料的解構風潮很快便在網民群體中興起——更多地是以戲谑的姿态。起初的一個玩笑,現在已演變為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T恤、梗圖、飯制海報、惡搞Tiktok,甚至是投票選擇芭比還是奧本海默擔任美國總統的網站。兩者相同的檔期意外造成了宣發的雙赢,而當我們回歸到電影本體和好萊塢電影形态流變的層面之上,“芭比海默”帶來的影響可能遠不止于一時的話題狂歡。
戈達爾曾說:電影是夢和現實的載體。古典好萊塢電影緻力尋找滿足人們關照現實、追求永恒欲望的最大公約數,在半個多世紀的更叠中逐漸尋得了自己的創作規範,并取得了無可比拟的商業成功。曾有這樣一個說法:所有好萊塢電影,要麼在追求《綠野仙蹤》,要麼在追求《公民凱恩》。這句話既可以理解為對經典作品深刻影響後世創作的贊許,但也暗含了對古典範式固化了好萊塢電影表達維度的無奈。細品《芭比》與《奧本海默》,我們在深切感受好萊塢之強大資源堆疊而成的工緻精良的同時,也能些許體察到好萊塢電影在思想形态方面的微妙改觀。
《芭比》導演格蕾塔·葛韋格早在創作《小婦人》時就展現了其強烈的人文關懷和女性主義現實關照。而影片迎面而來的高飽和粉色,既是對經典芭比玩具序列之美學風格的延續,也是對電影後女性主義意識形态的暗合。與之相對的,《奧本海默》則用深沉、晦暗的影調渲染人類有史以來最大殺傷性武器的降生。強烈的視覺風格反差在互聯網文化背景下滋生了天然的調侃意義,并直接引發了“芭比海默”相關話題的興起。缤紛的色彩,歡快的歌舞元素使得《芭比》始終調動着觀者的愉悅神經,在文本上,俏皮溫和的台詞與昂揚積極的人物狀态也讓作者在委婉表述的同時又避免了說教和闆滞,種種“實在假象”、形式主義場景的調用和對歐美流行文化的緻敬與戲谑,也讓觀衆能在幻夢般的芭比世界收獲恰如其分的親切與溫馨。反觀“競品”,《奧本海默》似乎不打算以任何方式向觀衆施以谄媚,無盡的壓迫感充斥全片,嚴肅而高密度的對話、洶湧的配樂和冒進的剪輯使之在傳統好萊塢攝制工序下盡可能凝注出作者風格,并延續了好萊塢作品對美國國家體制的毅然“批判”,令忠實者大呼過瘾。無論是哪一種風格,好萊塢集體總能最大限度地彰顯其在情緒感染力上的輕車熟路,而在誘發這種情不自禁的同時,電影也悄然實現了對曆史和觀衆現實記憶的再編碼,卻極少有人能與這種蒙昧與遮蔽主動鬥争。
“芭比海默”的觀影熱潮,反映着受衆對作品本體呈現結果的熱擁。一方面,我們肯定《芭比》作為主流商業産品對于性别議題探讨的責任意識和突破性,也欣喜于頹靡已久的好萊塢電影票房統治力重新歸位;另一方面,作為經由歐美主流電影工業系統生産、覆蓋全球發行的高投資影片,理論似乎也無法将《芭比》狹義地定義為傳統的女性主義電影。觀覽全片,我們幾乎不見女性主義前浪中慣常的批判與對抗,反而時刻浸潤着伴随新型文化價值而來的某種溫和與愉悅,更多地強調了生命的延伸及自我展開。主人公在芭比樂園和真實世界之間的往返、危機的解除和體制的正反匡複,使觀衆不由地獲得對女權精神的充分體認,乃至鼓舞,而父權制也在此過程中轉化為一個絕對戲劇化構造的喜劇設定,并逐漸導向了一個傳統好萊塢結構下早已被充分規範的完滿結局,全然在忘卻影廳之外的世界,父權制仍舊巋然屹立。這也映照了勞拉·穆爾維的話語:我們無法在男權的天空下另辟蒼穹。幻想與真實的對立,顯然是意味深長的,也是《芭比》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肯”的旅途處處體現了女性在社會高層機構的缺位,譏刺的背後也同樣暗含着某種無奈。同樣地,《奧本海默》毫不體恤美國政客們脆弱的體面,對聯邦官場的明争暗鬥不遺餘力的揭露與批判,卻依然無法更改醜惡的現實,縱觀好萊塢電影序列,政治人物鮮有正面形象,但并不影響美式主流價值觀的輸出與滋育功能,在這背後,是美國對自身制度的充分自信。奧本海默的愛國者形象也是在這樣的負向倒逼之中充分凸顯,顯然,叙事的高妙在這個過程中不可或缺。值得留意的是,《芭比》與《奧本海默》同為編導合一的電影,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好萊塢制片人中心體制下的創作者留出了供其自由發揮的場域。顯然,蕾塔·葛韋格珍惜并利用了這一點微不足道的自由,于此而言,導演是智慧且高明的,而當我們回望《芭比》與《奧本海默》誕生的時代背景,則很難回避女性主義運動和反戰的思想風潮對歐美主流社會的強烈沖擊,此種沖擊迫使資本完成了車頭調轉的“假動作”,之于電影,便體現在被迫的、避害性質的自我意識形态修訂。經由幻想世界遮蔽現實是好萊塢産品的魅力所在,但有些時候,我們也需要思索,這是否也是經由現實世界對幻想世界的入侵來規避真實危機的圈套。受衆理應為好萊塢的性别表述進行了前所未有的變革而雀躍,但同時不容忽視的,是《芭比》和《奧本海默》依然身處“主流”電影之範疇,仍是一次傳統好萊塢的表述,其主流性質也可在影片的裡裡外外依稀可辨。
戴錦華有言:我們時常批判資本主義,反思現代主義邏輯,殊不知反叛者的反叛、批判者的批判也可以轉化為商品,隻要有銷路,資本主義都照單全收。不幸的是,當今的電影工業恰恰也是資本的依賴者之一,這決定了商業電影無可避免的,時少時多的議程妥協。好萊塢主流電影的自我修訂過程,不是覺醒的過程,而是虛僞的谄媚,要認清這一點,創作者仍需要将典型塑造的堅持與社會真實的生存境遇和民衆的情感渴求相結合,在經典理論和優秀曆史作品中汲取養料,切真切實地認識時代風潮和電影創作的聯系,探索好萊塢電影創作良性發展的空間,使創作更加成熟、影響更加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