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的性别定勢颠倒成為可能之後
這部潛藏議題與其影史聲名極度不符的80年代科幻喜劇遺珠理所當然在簡中網絡獲封了一個與其女性主義内核本末倒置的惡俗譯名,片名不加雕琢直譯可以是“制造真命天子”,言下之意暗示着女主角随心所欲定制伴侶的後文懸念。
但不容忽視的是,所謂‘“真命天子”的概念仍然構築在僵闆的社會角色和性别規訓之上,即用浪漫愛情的虛假許諾哄騙女性進入婚姻和母職的圈套。就像片中主角受困于周身各個人際網絡單元密不透風催壓婚戀叙事共同樹起的牆籬,與此同時親曆和耳聞的卻是“男人都是垃圾”的慘痛教訓又無一不在駁斥着上述悖論。諸如此類調侃式僭越男權思維的并置在片中比比皆是。僅僅如此,影片就會成為80年代特征典型的另一部平庸流水愛情喜劇。然而無論是海報上西裝革履的無頭男主還是女主的名字frankie stone,都在不言自明甜蜜浪漫氛圍的包裝下有着追溯更久遠,颠覆更徹底的野心。
本片令人發指地being underrated不隻是憑借它在年輕一代活躍居多的影評網站觀看數量有多低調提供佐證,人們要不是爬疏涉及人工智能的影視切片路過,就是順着john malkovich thirst watch的片單優先排序略過它,根本不會分神發覺這是frankenstein的現代翻演。加以通行女性諷刺喜劇的cult classic化認證時限,等到主流觀衆的認可至少仍需四十年。而男性現代frankenstein寫作一面叫嚣着忠實傳承這部女性創作的血脈正統性,一面再三以濃稠得稀釋不開的男子氣概毒氣辱沒着她的族徽,以至于實則細細回顧,我們在現代好萊塢為宗的流行文化基因語庫裡極少見到忠于其祖母的姓氏。退一萬步來講,至少敢于把主角改成女性的實驗手筆也寥寥無幾。
兩大造物主題原始文本prometheus和pygmalion的相通性遠超表象元素的重疊。我們早已習慣在後者以及它的諸多現代轉寫中敏銳洞察出其中隐含或大白的男權色彩,卻極少反思為何出自女性作者的衍生經典frankenstein在流行文化工業曆次二度改編诠釋和重新想象始終缺失性轉冠名主角的樣本,傳統創造主題中固有的性别預設依然未受質疑。正如prometheus和pygmalion區分黏土和活人的基礎是雕刻人體摹仿原型的肖似逼真性,引申含義即為從無到有塑造性格的賦能神力,frankenstein和後繼者的創造試驗基于女性渴望颠覆父權範式的逆向解碼重構,因而轉世呈現為裁縫,而不是雕塑匠,用二手的死物組織拼湊生命所需質料。
雕刻家god依照自身樣貌創造了adam,令他代替同時是孿生子和父親的自己踏上一場太空奧德賽,受多年流浪孤獨漂泊之苦,adam憑着這樣的先天編碼使命詛咒般得名ulysses. ulysses完美地複刻父神dr peters面容體貌,但也在翻模過程中不幸繼承了他無可救藥的厭世情結和社交無能。情感淡漠和偏好獨處可以是宇航探索事業所鐘情青睐的特質,卻不能赢來大衆喜愛進而獲批政府注資。于是履曆漂亮的職業公關frankie stone——名字不能更直白地表明她就是那位妄想取代造物主的男性博士的當代女性化身——的人生軌迹就和這座miami的神秘科研中心産生了交集。
導演susan seidelman巧妙地沉浸frankie的一天不徐不疾展開叙事軌迹,明确鎖定這是她的故事。frankie從事的公關行業某種意義上是緻力于包裝出媒體形象無懈可擊的完美假人的标準現代美國性贅生物,她的上一個傑作就是正在火熱競選的當地政客。諷刺的是,把客戶錯誤發展為親密關系對象的frankie卻要在本該是她專業成果的展示櫥窗:電視新聞的畫面裡目睹這個男人的不忠,遂中止合作關系同時結束情侶身份。好像這還不夠悲慘似的,frankie為steve精心裁剪的競選口号居然是僞裝女權男去騙取女性選民票倉的 "it takes a man this sensitive to know your needs." 再美麗的人造皮囊也禁不住男人醜惡内心的腐化膨大,steve的電視廣告裡反複機械宣讀這一空洞口号,使得此後ulysses在現實中認出steve時第一時間的印象不是此人是誰而是這句打臉意味十足的虛假許諾。
原典和再闡的第一束分岔起于frankie在此從未參與造物的制造過程,她被請來用專業知識和經驗将社交認知一張白紙的機器人塑造成受所有納稅人歡迎的宇航項目代言人。這另一方面揭示了每樣事物都需巧言令色裝潢以便待價而沽的符号消費背後病态異化本質。三十年後的又一女性編導女性主演的frankenstein女繼承人裡,代表派對狂熱症候群中孤僻怪異的縫紉手藝成為拼接人體部件重組人格的實現前提,frankie的技藝又怎麼不是另類的縫合和編織?她的職責就是把社會大衆公認“讨喜”的要素拆分成可供學習模仿的線段經緯,再用它們縫補客戶的性格缺陷,繡出一副無可指摘的假笑。
frankie在和建造ulysses的科技巨頭chemtec首次會面的時候就十分一針見血地指出在場清一色的男性公司代表們視而不見的女性市場才是他們的産品推廣之戰中要搶先攻下的陣地。讨女性群體的歡心也就意味着要給ulysses注入一切dr peters所不是的因子。這讓人啞然失笑的嚴酷對比似乎是在重複女性比男性天生更擅長情感參與的刻闆印象,但反過來,本片反客為主的主體言說根本無懼擁抱自身性别的感性優勢,并且在後續展開中證明被男權成見所不齒的女性氣質不但是專業領域的緻勝利器,也可以是點石成金起死回生的奇迹之觸。為了成行脫離社會,遠離人群的遠征首先必須自相矛盾地親近人群拉攏民意,這也為結局的反轉埋下了情節隐患。
讓電影領先時代的解構戲仿落地化生真實呼吸的則是導演細緻入微的視聽方案和調度技巧。最為突出的視覺線索就是鋪天蓋地的粉彩色系出神入化的運用。強調輕浮明快的美學調性的當下,精心配比的夢幻色盤搭配也使基底沉重的故事不緻滑向太過失衡的方向。而導演對浪漫喜劇公式的娴熟在多處可愛與愚蠢配比得恰到好處的幽默段落體現得淋漓盡緻。如身為社恐晚期患者的dr peters和初來世間滿腔熱忱的ulysses分别和愛慕peters的職員sandy一起搭乘扶梯的對稱比照,一邊是同站一側身體語言卻抗拒到臨界,一邊是方向迥異但錯亂逆行也要保持對話,兩個外形一緻内裡全然不同的個體除了表演層面的區分就由此喜劇風格拍攝泾渭分明地分隔開來。
更值得稱道的是導演充分浸沒取材城市的在地性創作觀,miami缤紛的色彩和豔俗的建築構成了襯托未來主義實驗基地室内風格的絕佳外觀,而拉丁裔融合文化的街區生态大肆歌頌也給電影增添了更多的活力。
斷頭的意象常在古老傳說血腥的處決篇章複現。在均以厭女傾向作為默認底色的神話和民俗及其派生文學之中,作為極緻的生命剝奪,斬首很多場合也會被解讀為閹割的終極隐語,菲勒斯中心主義認為頭顱和陰莖一定程度上是可互為潛義的替代性修辭。john the baptist躺在銀盤中的頭顱就和orpheus被順水漂流的豎琴托起的頭,抑或sir garwain斧下鮮血噴濺的the green knight首級一樣是藝術史和文學史集體記憶裡最難湮沒的圖式。被odin視作智慧貯藏的mimir的說話頭顱因為失去軀體而從源頭上切斷了争奪權力的可能,進一步旁證了身首異處意象指向的被動處境。
人造生命的存續方式在根本上否決了頭顱或是其他至關重要的身體零件和生命或靈識畫上等價的規則,它們未經人類社會習律污染填充的價值判定和邏輯體系更無須服從現實世界的金科玉律。正因于此,frankenstein式的二手生物實際上是既不從屬于第一性,也無法劃歸于第二性的,不屬于生物或社會性别二元對立分類的非二元第三選項。當dr peters面無表情地掰下ulysses的頭部進行重啟手續仿佛不過是日常維護的家常便飯,剛才還在對話着活生生“人類”現在卻捧着他了無生息頭顱的frankie的震悚可想而知。
如果說making mr right是女性中心的frankenstein和pygmalion的女性主義反叛,那麼發衍自the alien的prometheus就是現代男性filmmakers對逾越造物權威引發後果的pandora模型以科幻語彙更替上古寓言的回應。生化人david8和pandora危害動搖人類中心秩序的毀滅的種子都并非根植機械超凡的智慧,而是好奇心。在前傳第一部的結尾,一切禍事的始作俑者david頭部與身體撕裂。這一幕有種異樣的身體恐怖和非人美學結合之魅力。
酷兒和恐怖在異性戀統治的價值規範和社會契約的正典之下充當了太久同病相憐的sub genres,久而久之恐怖類型成為了酷兒透過隐喻表達自我的禁忌委婉語。既然我們都是與世隔絕的怪物,何不相依為命?身體器官與身份認同解耦時,性别分類也與生物學定義的二元歸類生理屬性脫鈎,進入了多元流動廣闊視野和光譜。反對男女性别非此即彼二分法的酷兒理論之所以能長久以來對frankenstein的文本倍感親眤,除了表層顯而易見異類被父權家長式樣的主流社會遺棄造無處可依的難解孤獨,酷兒無法為現有标簽歸納的性别認同和性取向就和the creature一樣永遠不能被習慣以敵意抗拒未知的封閉舊世界所接納。
2024年釋出的新作lisa frankenstein不僅和本作翻新自同一母體,兩者之間的相似點也遠比表面直觀的逆轉過去由男性視角主導的完美伴侶定制養成套路要多。lisa奪走曾經傷害她的人的身體部件補足了在六尺之下腐爛得七零八落的the creature的殘缺,但最終砍下最後一個受害者的陰莖據為己有卻是随着一次次電刑激活越來越具自主意識的the creature自己的主意。随着一次又一次緻命美黑機的炙烤,會把肉體凡軀施以電擊酷刑的殘次發明居然也可以是僵硬屍體從鮮活零件汲取生息的轉換儀式聖所。通過這系列字面意義的縫合,the creature也從最初和沼澤怪物如出一轍的混沌生物被重新賦予了人格的新生。而陰莖的意義對the creature而言則是身份認同的重要一環,因為除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生理性别觀念之外,和frankie stone生活的單身就是原罪的80年代相同,他前世以處男之身死去墓碑上還被永恒镌刻unmarried就是那個時代對社會規範失格裝作哀悼的無情羞辱。
厭女症病入膏肓的dr peters最深恐懼在于偏執妄想frankie将會以她——在他視一切獨立自主的自我賦權女性個體為父權秩序去控制的洪水猛獸的眼中——勢不可擋的女性氣質必将“感染”ulysses并吞噬他的男子氣概。一旦ulysses在frankie的教導下展現出任何符合善解人意等合格正常人行為模式卻違背男性氣質專斷教條的傾向,就會被dr peters用一系列貶低女性的辱罵怒斥為她把他的偉大作品變成了hooker.
權力結構和性别動态被予以再度審視,模拟直至超越。在incel們談論人工智能和虛拟現實技術的濫用能否給他們量産更多予取予求的空洞電子女性性感幻想時,susan seidelman早在兩代人之前跨到時代前沿提出性别角色調換和男性對等産物的假想。源源不絕的文化垃圾還沉湎于應用mpdg和女性muse等貫穿男性文學史的人物裝置千篇一律推進男性主角認識自我的成長曆程,在making mr right你卻能看到此種程式被輕而易舉掀翻并代之以創造者視附屬物為獨立個體的雙重解放。
若以三十年後的眼光批評,複制雙生的設定更多見于"black mirror"(black mirror s6e3 'beyond the sea'就是與此設定重合但走向不一的單集)為代表的影視作品聚焦技術倫理和哲學争議的探讨,但成為茫茫後來者的一員顯然不在本片的計劃之列。
即使寄宿後座出逃的影史案例俯拾皆是,我們又怎能否認看到ulysses藏身frankie跑車見證媚俗新世界的當下,心中浮現的首個聯想圖像不是2023年裡程碑式的barbie大電影裡ken借着barbie離開伊甸園的契機見證父權制世界荒原的情節設置。在這兩部電影裡,都是女性主角掌握着遊曆世間的主動權及這種權力的物理縮影:方向盤,矽膠男人或塑料男人充其量隻是路上的偷渡客。
在談論滿屏泛濫卻習焉不察的物化女性mpdg傳統時,不難發現即便有形式維度性轉的男性mpdg出現,他們也注定豁免此類女性角色必然遭受的性别歧視和意淫剝削陋習。lisa frankenstein中the creature的妝造變革演化再三強調着嘲諷the wife beater jd經典哥特角色的創意屬性,那些角色的象征符碼被縮減到恰好喚起觀者記憶歸檔的精确尺度,而全片隻有彩蛋開口的the creatrue作為男性mpdg明顯比剪刀手稱職得多。必須指出的是,不谙世事的半成品edward scissorhands和ulysses一樣遭受過女性掠食者的侵犯和騷擾。通過逆反并轉換性别定式的主體性奪回,在性别權力結構生硬鏡像反轉以後,處在這種造物主與被造物權力關系統治地位的女性也可以成為掠奪者和加害者。
frankie的好友trish的人物前史是一段異性戀關系的暴力和出軌受害者,然而她同樣具備能力打着精神虛弱的借口侵犯不谙世事,對性一無所知的ulysses,投射rebound欲望實施事實意義上的強奸。這一陡然披露的黑暗描寫打破了叙事本可順從依附的無腦二元劃分,但導演隐去了凝視強奸畫面的必要,隻把暴力侵犯的後果冷酷展出:無法被已有算法理解的性行為暫時“殺死”了ulysses使他陷入宕機故障,可以當做是在反諷式地對照強奸受害者在遭受攻擊時經曆的突發性意識解離,身體僵直的極端應激反應。
女性作者試圖利用僵化扁平的男性主導叙事典範的性别颠倒以期和順性别異性戀男性思維霸占的性别書寫分庭抗禮的曆史是一條在好萊塢黑暗的過去不時被人為塗污和藏匿的隐線。多年以後女性視角幾乎已成女性和性少數觀衆審視電影和文學作品慣性定理的如今,在影史深處蒙塵的本片及它的共命運者無人知曉的境遇正是女性寫作遭到系統性打壓噤聲的一種例證。雖然無論以何種年代的标尺丈量它仍離革命性橫空出世之作有一定差距,但享受lisa frankenstein全面更新的千禧世代女性影人大膽冒犯造就的愉悅之時,不妨也來訪問這部來自三十多年前的隔世前身,看看我們的祖母先驅着手修複mary shelley被男性制造扭曲玷污的遺産邁出的步履印痕,盡量不要以今日的評定标準過度苛求它。就像曆經艱澀的物質和文獻考古,複原着色希臘雕像的曆史真相于winckelmann建構蒙蔽世人的結構化的白色謊言種族主義壟斷叙述機制。
lisa frankenstein的導演zelda williams在the creature的墓碑前指導拍攝,這也是她執導的首部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