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如玻璃,脆弱如紙片,會在陽光下碎裂的金發白衣少年,像一輪倒映的月影被回憶的疾徐攪碎,在往事的波濤上方星星點點、粼粼爍爍。青春隻有一次,摘取星辰,擁抱山海的天賦一生隻會被準許一次。它并非兀然終結——在幾乎山崩地裂的撕毀痛楚中,凡人與神明都要從光環幻滅的陰影下習得“普通人的幸福”,回到各自的軌道。

從堕落的下潛到重塑的上浮,神明溺亡而得以光芒不滅,小刀沉睡在洋底因此保全了故事邊角的鋒利不經鏽蝕。那個泛着光芒的少年,青春期幻想共享的閃光意象究竟從何浮起,又擱淺在何處?

少女漫畫的類型預設下,“夏日限定”和“雙向救贖”的陳舊故事揉碎成一場花瓣的苦雨,灑在海邊小鎮的方寸之間。神社少年和偶像少女的身份聯結嵌入古事記的神話缥缈語境,鏡像互文的命運纏繞進深埋在土地印記和祭禮儀式構成的修辭法則,唯美至極的聲畫拼貼構造起了一座獨屬少年情結躁動與饑渴的空中花園,過剩的詩意和匮乏的情緒卻讓影像的空間淪陷于意象迷宮。

正如影片結尾以想象飛馳回溯的速度追平天各一方的時空鴻溝,根植于小鎮血脈的人物無法逃出故鄉的牽絆,青春題材似乎和時移世易中屹立不動的神官傳統一樣,同樣背負着與生俱來的“天職”,難以從萬花筒式璀璨意象的模件套組中涉水逃亡。想象的舟楫,最終不能載着我們穿越那片橫亘你我中間,看似輕易涉足而過卻深不見底的淺灘。

當被閃光燈簇擁,打扮成藏身糖果屋洋娃娃一樣的女主角夏芽在鏡頭後凝視欲望的唆使下展示出她并不理解的純真誘惑,而後習慣性無意識縮進羞怯脆弱的安全姿态;當海面上那道近乎刺目的濕漉反光先于視覺的成像昭示了男主角阿航淩厲挑釁的叛逆符号存在,濃得化不開的意象之網已然和片名隐喻的所指融化在了那片承載閃光碎片的水域。跳躍的詩歌,閃爍的鱗片,這部漫改電影本質上并非以行動和情節組成叙事節奏,而是通過安置其間的一組接一組意象轉接與聯覺将意識深海領域的青春期萌動沖撞的情欲和模糊難辨的身份焦慮外化為具象視覺化身。

“穿過身體一般的閃光,讓人目眩神迷,讓人呼吸停滞。”随着少年和少女的身影交疊墜入夏空陰郁的碧藍大海,畫面被逐幀拆解,分格展示為片頭呈上。近似呼吸一深一淺的視覺節奏模拟圍繞着“溺水”這一核心意象充盈四溢。每一次的墜海是比肉體交媾更親密無間的精神共融,在那些身處生死間隙,超脫臨界的溺斃瀕死體驗中,你和我所有的區隔消失殆盡,我們成為補足對方缺失的關鍵詞句,分裂後又重經整合的自我兩面。但命運般的結契又自相遇伊始就給故事籠罩了一層不安的陰雲,這些懸浮在海平面以上,還未被夏天猝然降臨的懲戒所收割的流變因素,是随後不可預知卻命數前定的墜海與枯萎的伏筆。

作為外來者的夏芽闖入鄉野的密林禁區,跨入海邊鳥居的時刻即觸犯了神明領地的禁忌。因而當神秘的阿航從海水中浮現,這異象般的一刻已被前置的儀式賦予了神話意味。如同窺見山神寶藏之人,她此後仿佛被無形的咒語俘獲。阿航與夏芽兩人你追我趕的遊戲,始終伴随着一種無關性别意識,類似原始沖動的單純無知的快樂,介于暴力沖撞性欲的邪魔和雌雄同體的神祇之間。

天堂仙境一般的無憂鄉野,構成夏芽童年結束之前逃離名利束縛的最後樂土,與都市的距離讓這處近似遺世獨立的海邊小鎮成為斷裂現實的伊甸園所在,阿航既是這裡掌管一切的神明,又被來自他内心無法遏制的毀滅力量燒灼着,一半高潔,一半野蠻,她是他的獻牲,他是自己的祭品——模拟死亡而重獲新生的溺水儀式是兩人唯一得以逃脫父權制世界陰影追捕,抓住稍縱即逝氧氣泡沫的途徑——那些獨屬于山川大海的未經文明塑性,野蠻未開化,四處沖突的原始生靈能量在夏芽身上找到了在這個凡人世界言說的話音。

“全能感”因此脫離了疼痛憂傷的空泛辭藻,和影片構建的神明與凡人的圖騰崇拜勾連在一起。這超越現實的全能錯覺,是青春末尾虛張聲勢的縱情叫嚣,既渴望長大成人又不舍童年餘溫,随之伴生的愛欲、愚蠢和瘋狂的萬丈泥淖正是青春期固有危機的畫像。

神明不容更改的“天職”是賜福人間,庇佑萬物,神職世家繼承人阿航代表神靈在凡世的延續,執行象征性的宗教儀式,與夏芽那雜志模特、少女偶像通過攝像定格與媒介傳播散發“福音”的職業内涵形成了如同照鏡的對稱關系。正是在無數次“閃光”——既是神社的火祭,也是鏡頭拍攝的特有特征——他們無數次死去,複又為信衆重生,但這個無限循環的祭祀過程正如星火舔舐一樣蠶食吞噬着内心蜷縮的凡人肉身,被注視放大,被錯位期許的社會身份,遠遠超出了青少年身心所能承載的極限,潛能一旦為傷害淹沒,等在面前的,也不再是他人豔羨嫉恨的“特權”,而是不折不扣的遍體鱗傷。

因而阿航末日狂歡似的徹底放縱,不羁的金發是其表征,風一樣蕩漾開的離群舉止才是遠離人群獨自療傷的速寫。反叛的飛突能量蘊含着陰郁的自毀傾向,那道閃光或許是不可一世的傲慢,卻是少年用來蒙蔽時間知覺,逃避既定終點的迷途之路。越接近神的世界,越無法在麻木的神權代理面具下分離自我,“神明”的錯覺正在對權威的否決和對世俗的抗拒中由邪魔般的敵意賦予。像冰晶結成的焰火,自我監禁與自我放逐是唯一能從死亡邊緣重獲沉湎夢境快感的方式。

在那個末日前的夏天,她來了。他想吞噬這耀目卻不自知的火苗,他想把神明占為已有,于深淵長夜裡驅散早已被圈禁在墓地的自己餘生投下的陰影。夏天的熱意仿佛才剛剛開始氤氲,他的半身已經浸沒在冰冷深水漸凍僵死。然後,意象飽脹逼近洩洪臨界的夏日故事攤開修辭的畫卷:他們是彼此的幻想替代品,世界之王的呐喊之聲突破不了這座海邊小鎮的疆界,鋪展在夏芽未來,來自想象中東京的磁極誘惑,始終被小鎮曆史性的血脈盤根纏繞着,如何掙紮都逃不出它鬼打牆般的地界。

而小刀的意象或許要到結尾時分才能明朗。神明的禮贈,偏偏與溫柔美好的事物劃清界限,要以小刀的決絕,割裂兩人面前虛設的未來。贈禮、兇器也是武器。海水滌淨了刀刃上的血迹,也把夏日情事寄托在刀身深深埋葬抹去。通過這個抽象的舉動,他們合力屠戮了童話叙事的惡魔,也把烙印在受害者身上的強奸恥感印記一同剜除。

這片暴力的陰雲以覆蓋整個故事的矛盾張力殘忍地終結了夏芽的少女時代。把偶像當做神明崇拜的粉絲不再滿足于與他人平分的愛意,他畸形的欲望滋長為自己創造的怪物,卻将一切邪惡圖謀怪罪于神的博愛。兩次強奸的企圖最大的諷刺性在于即便構成行為實質的傷害始終處于未完成就被中斷的時刻,傾盆潑在少女身上的污名之血卻分毫未減。人群的恥笑,令夏芽的傷痛被二度消費,也讓她從人造的神明光暈中間墜落下來,跌到被打上“災禍之源”的煉獄生活,那道難以愈合的心靈傷口也不斷遭受着謊言流散的毒血污染。

因此,鎮火節的祭祀具有了象征性的淨化意義。扮演神明的阿航在儀式當中不再是神的代理,而是化作神的化身,模糊幻想與真實的火海充盈視野,以奇迹的高貴颠倒夏芽身上發生的可怖罪行,抽走他們共同維護的光明溫和的夏日王國背後的黑色底本用烈火焚燒,要殺死隐喻整個扼住夏芽脖子的陽性統治暗影,他必須首先在凡人和神明的兩種面具之間永久抉擇。但葬送身為凡人的自己,也就意味着他再也無法回到人間,無法回眸捕捉那個幽冥與天國的入口悄然合二為一的夏夜。

死亡的終曲殺死的不僅是二度圖謀不軌的強奸犯,也同時化作溺水的小刀,将未來的命運繩索斬斷的幽暗秘密。他們兩人在看不見的想象虛空之中,手持刀刃飽含愛意地緩緩割開對方跳動滾燙的頸項,釋放出不可遏制的狂暴與毀滅的血液。

這是青春景觀的大洪水,是注定克己隐忍的成人牢籠降下前夜,幽靈二重身起舞上演的殉情。隻有在同時死去的這場死之舞祭中,海水與火焰才能融為一體,永不分離——但正像結尾附身電影平行世界描繪的浪漫假相,他們的童話投影隻能借着夏芽的想象逃離真實人世的封鎖。現實中一個作為高懸的月亮永久縫死在夜空畫布的結局被有意隐去,一個成了閃閃發光的大明星繼續用現代文明的神迹,電影的凝視,扮演着神明的角色。

“我的神”黯淡了,而我為他變成光芒更加耀眼的神明,以銀幕輻射的渺遠半徑渴望沖垮現世晦暗的殘骸,祈盼月中人不經意的回眸。

給予種種物件迷戀般的眷顧,意象附着其上如花蜜般甜蜜粘稠。“你是擁有山川河海的神明,而我是因與神交錯而閃閃發光的少女“,或許阿航并不是一個實際存在的人,而是夏芽青春的化身。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夏日绮夢是她從青春期的漫長黑暗中打撈光明,尋求故事與符号的具象化加以超脫的證明。阿航将以神明的天職,重述她青春的傷口,而她可以浮出沉淪的一切,在故事的新生中獲得一種寬慰的魔法。

隻要向前走,就能看到你的背影。想象飛躍了無法彌合的現世裂縫,讓那個張揚跋扈的金發少年連同整個燦爛輝煌的夏天一同永不老去,不被現實的變遷浸沒,盛放在那道虛空結界中的少年殘像,是發絲飛舞卻遲遲沒有回頭的阿航。

摩托車即将沒入黑暗隧道,黃泉國溫暖的洋流正要将他們模糊的疾影圍攏之際,那将回未回,無法投出的一瞥,是回首的俄耳甫斯被遺落在時光深處的浪漫力量打撈上岸,是無視了沉重千引石的伊邪那美用誓言抗衡消亡褪色的殘酷,用一層波光的柔紗,包覆了自己的神明羽翼的光彩與銳氣不受歲月侵蝕,不被沉淪的萬有引力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