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與石岡良治、成馬零一、Jini四人一起,就遠藤達哉《間諜過家家》這部作品做過讨論。

在此我想深入探讨的是其中“家族與少年性”的問題。

在讀完這一作品已經發表了的9卷内容後,我深切地感到:戰後那種核家庭的幻想又重現了。大有一種“輪回”之感。該作品不止是一般的人氣作了,它已經受到社會各階層廣泛支持,成為了現代日本的代表性作品。正因如此,有點誇張的說——我對此感到很是苦惱。

也許讀到這裡的作品粉絲們會有反對意見——該作描繪的是表演性的、虛假家庭的幸福觀啊,不應該說是對舊有家庭形象的更新嗎?嘛,我希望大家稍稍冷靜下來讀到最後。

确實該作描繪的家庭是虛假的。作品中的夫婦隻是因為職業(間諜)的緣故形成了契約關系,也因此領養了孩子。但是,該作中的家庭“明明是”虛假的,但依舊很溫情。主人公們并不如同一開始契約所展現的那樣,而是宛若真實的家人那樣,甚至将彼此視為必要的、值得珍重的存在。那麼,這裡就是要點——這個家庭“明明是”虛假的,但依舊很溫情。也就是說,主人公們擁有了“真正”家庭的所有特點,在對幸福的演繹中接近了“真正”家庭,并以此引起了讀者在情感上的共鳴。亦可以說,本作并沒有懷疑那種父親、母親、孩子、寵物犬俱在的家庭模式,反而将該模式作為前提并肯定與推崇。

如果将一些包含拟造家庭主題且距今不遠的作品,比如東清彥的《四葉妹妹!》,金田蓮十郎的《熱帶雨林的爆笑生活》《變裝俏老爸》等,與《間諜過家家》做個比較,那麼其中的差異就很明顯了。上述作品中的家庭遊離在一般家庭模式之外,或者說是在破壞這一模式。也正因如此,人物相比與遵循模式的一般家庭而言,更能獲得一種被解放了的快感。總之,正因為此處的家庭是虛假的,一種“令人愉快”的家庭想象力就能由此而生。在此背景下,有着那些無法在戰後核家庭模式中獲得自由與幸福者的掙紮。因此,上述的作品正因其不完全的緣故,提出了一種“令人愉快”(虛假)的家庭形象。

但是《間諜過家家》則不然。在作品中反複強調、描繪的是——“明明是”虛假的、“明明是”不完全的,但佛傑一家依舊與真實家庭一樣,擁有溫情的關系,令人感到十分美好。約爾和阿妮亞也并非那種“正因為是虛假的所以令人愉快”的關系;而正因為她們像真正母女那樣生活,所以令人感到十分美好。這明顯是對戰後幸福核家庭模式的強化。人們再次将戰後核家庭的那種幸福包裝視作需要全力争取、守護的事物。我正是因此而感到苦惱。

但可能也有人會說——你在說什麼啊,這不就是主流價值觀嗎,很理所當然好吧。這種家庭形态是直到近來都十分主流。從家庭題材電視劇,到刊物上的四格漫畫、該作的動畫,肯定這一主流價值觀的作品同樣數不勝數。

的确如此,但是讓我感到苦惱的原因其實有兩個。第一個是——喜歡這一全力演繹、維持家庭的故事的人們,并不隻是單純支持戰後幸福核家庭的模式,還出于對渴望卻無法獲得的事物的憧憬感。

在戰後不久尚且窮困的日本社會,很多美國的家庭題材電視劇不斷傳入。而其中所展現的那種父親、母親、孩子、寵物犬俱在的戰後幸福核家庭模式,不僅僅是人們支持的對象,往往也成為了絕對無法在現實中獲得,隻能在作品中供人憧憬的對象(我認為,日本也是在此意義上變得窮困)。

還有另一個原因——這竟然是《周刊少年jump》系列媒體出版的作品啊。當然大家也都知道,《少年jump+》和《jump》本刊的黃金時期有着完全不同的顧客群。但是,在《jump》系列下,這部有不少少年漫畫技法的作品竟然将“家庭”視作信仰,這就很意味深長了。

打個比方來講,《jump》代表的少年漫畫,面向的本應當是那種“忍受不了隻有父親一人很享受的家庭觀光旅行,隻想早點回家和同學玩遊戲或釣魚的少年們”。《jump》描寫的不是為了保護幸福的家庭(這隻是遊戲罷了)而與邪惡作戰的故事;而是和同輩的少年們(青銅聖鬥士)在一起去打倒上一輩人(黃金聖鬥士)的故事。這确實擔任了将讀者從戰後核家庭的壓抑中解放任務的一個側面。正因如此,故事中的少年們在表面上一次次戰勝接連不斷的強敵而逐漸變強,但實際上隻是在重複相同的行動(戰鬥),内心幾乎沒有成長,也并不想要成長(可以聯想《龍珠》中想要一直戰鬥下去的孫悟空)。

這樣說的話,一些思考比較簡單的讀者可能會卑劣地認為——宇野你這樣肯定少年漫畫中的那種男同性社會關系(ホモソーシャル homosocial),是不行的哦,這隻是讓你可以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從而使自己看起來很聰明罷了(當然這也沒正确把握住我想說的)。但此前我已經反複批判過了少年漫畫中男同性社會的那種封閉性(就像之前所言,我甚至認為它是戰後日本病理般的存在),而且我想說的其實是别的東西。

我在這裡想說的是,《間諜過家家》克服了少年漫畫中男同性社會的封閉性,但取而代之的是,繞了一圈後陷入了另一個封閉性之中。

說句稍微不好聽的,《間諜過家家》的作者生于1980年,代表的正是生長于“失去的30年”的,現在40歲一代的人們。曾經厭惡“隻有父親一人享受的家族旅行”而逃避到《jump》中的男同性社會之中的少年們,現在已經到了中年。在他們的觀念中,那種戰後核家庭的願景仿佛一到中年就能自然而然地來到身邊,可惜并沒有。我想,愕然失色的他們想必就會因《間諜過家家》這樣的作品而感到溫暖吧。就我自己而言,我并未追随當時《jump》中的男同性社會題材潮流,因此,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戰後幸福核家庭模式中令人苦悶的那一面。也正是這種精神上的距離,讓我能夠看清楚這一模式的結構。而這個令我苦惱的問題也并非關于作品本身好壞的判斷(雖然我一開始并沒這麼說)。

我想再額外說上一點:現在這部漫畫正面臨着走鋼索一般的險境。作者恐怕從一開始,就是想創作一部能夠不斷延續的、有趣的戲仿之作,但沒想到在連載中遇到了爆火。那麼為了回應讀者的期待,作者大概必須要認真地給這一虛拟家族設置一個幸福的結局了。讀者肯定不能接受因為它是一部對之前懷舊的諜戰電影的戲仿,所以就在真實性方面馬馬虎虎的做法吧。如果要設定幸福結局的話,佛傑的間諜身份暫且不論,而約爾的殺手身份就比較怪了。從現代的人權角度來看,為了将《間諜過家家》從擁有“殺手”這種有點嚴肅向的作品,改造為面向老少鹹宜的家庭向作品,那必須要給約爾設定些有關贖罪的情節。當初并沒有有認真考慮而創作的輕松之作,在遇到意外爆火後,作者就需要仔細考慮如何回應讀者的期待,把這個虛拟家族的争取(維持)幸福的過程描繪得打動人心。比如,可以将約爾所屬的殺手組織賦予義賊般的特性。這些類似的要素如果沒有辦法描繪得具有說服力,那麼可能就會毀掉目前這個完成度很高的作品吧。

而且,就像當初為了戲仿而采用的“間諜”、“東西國冷戰”的設定,以及單行本中未曾收錄的,明顯對應現實中吾庫拉伊納戰争的佛傑過去篇,若是在飽受矚目的當下不能慎重處理這些要素,恐怕也會毀掉迄今為止構築的世界觀吧。

那麼就個人而言,我還是希望作者在這一走鋼索的挑戰中失敗。大多數的讀者希望的是,這個虛拟家庭會克服諸多困難,從而組成一個真正的家庭;但我還是希望作者将這期望抛棄,來點預料之外的展開。雖然這可能會導緻炎上,以及商業上的失敗。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作者既不會回陷到戰後幸福核家族的模式裡,也不會重回黃金時期《jump》的男同性社會中;而是開拓出完全不一樣的可能性。這或許不是——“明明是”虛假的,但是很幸福的家庭,而是——“正因為”是虛假的,所以很幸福的家庭。

來源:宇野常寬《2020年代的想像力》,早川書房

譯:Yisensei04

(注:評分僅代表譯者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