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很是期待《葬送的芙莉蓮》原作和動畫在今後的展開。不過,最近很多人表示,自己并不能說出該作品好在何處。我對這些聲音比較意外,但或許它的亮點确實比較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吧。如果是動畫版的話,談它的魅力就相對容易些了。就像很多人指出的那樣,這部作品的演出非常的認真細緻,甚至用了很大的篇幅去奢侈地展示它的制作精良。但是,這些都是在承認原作優秀的前提上做出的分析,但并沒有涉及《葬送的芙莉蓮》本身優秀的地方。

那麼,《葬送的芙莉蓮》魅力的核心之處在哪裡呢?要說明這點依舊比較困難。這部作品充滿着元素的借鑒。首先,其世界觀就是“JRPG”的縮影。我從小就不太喜歡這類設定,所以這也是在個人層面上阻礙我欣賞該作的一大障礙吧(已經沒辦法接受“勇者”這類的存在了)。

現在(2024年1月末)電視動畫播放中的“一級魔法使考試篇”,和《全職獵人》中的“獵人考試”的模式如出一轍。也就是說,這部作品在章節層面上的借鑒太多了。就算是被經常提及的,很有魅力的暖心情節,這雖然也可以算作是《葬送的芙莉蓮》的個性,但隻不過是在JRPG世界觀下将暖心故事全面化了而已;放到任何一個具體章節裡,可能都沒有多少原創性在其中吧。在關鍵時刻插入的戰鬥場面也是,也代表了作者對此前少年漫畫元素的優秀運用(因此極度強大的芙莉蓮常常在幕後發揮着作用,也就形成了連續的“獲勝模式”)。

那麼,這部作品真正的個性,在我看來,在于主人公芙莉蓮的人設,以及她和她指導下的兩個年輕人(費倫和修塔爾克)之間的關系。

芙莉蓮的人設是一個超過1000歲的少女,但内心也不盡成熟,大緻也就算得上青年水平。因此她既能以壓倒性的優勢打敗敵人,又能在與弟子費倫、年輕戰士修塔爾克交往的過程中不擺出壓制的姿态(特别是在費倫面前,芙莉蓮常常是一個經常惹麻煩的,“不着調的姐姐”)。她雖然是個力量強大的看護者,但并沒有長輩的威壓,雖然年老但依舊如同少女,因此也能在一些不同的角度上引導年輕人們。這種人物間的關系,或許正是讓我們感到愉快的地方吧。

我覺得這也是《周刊少年Sunday》理念中的一種表達。《周刊少年Jump》、《周刊少年Magazine》、《周刊少年Sunday》這些雜志,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去滿足這個國家男性回避成熟的欲望。

總之,《Jump》正提供了那種,以打敗接連出現的強敵方式來裝作成長,那實際上拒絕了成長,想一直停留在沙坑裡面向小孩子一樣玩着遊戲的世界(代表性之一就是《龍珠》中就算孫子出生了自己外貌也還像青年一樣的悟空)。與之相對的,《Magazine》則是将這個國家中的男性向的“世界”(幫派集團、體育俱樂部、職業團體等)轉化為易于少年們接受的溫和幻想,從而實現成長的軟着陸。那麼,《Sunday》則是以永不結束的思春期為題材,提供了一個更為回避成熟的烏托邦。當它直接表現為一種“延期償還”(モラトリアム)成長代價的主題樂園時,就成了高橋留美子筆下“登場人物無論迎來幾次正月都沒有長大的世界”;當它表現為一種向着過去的懷舊式倒退時,就表現為安達充的“每次都是相同面孔的男主主人公的故事,而改變的隻有發型和社團活動”。

對于這三種創作模式,我隻能說勉勉強強還算喜歡,但從中感到的違和感會更多一點。這可能是小時候看的多是富野由悠季和押井守等制作的原創動畫的緣故吧(也就是對周刊少年漫畫雜志和JRPG不感興趣)。如果我在少年時期能夠與芙莉蓮相遇的話,可能就會對它們更親近一點吧。不過我想,這還是因為《葬送的芙莉蓮》提供了與我之前稱之為“母性的敵托邦”不同的,肯定少年性與少女性的一種結構。

芙莉蓮一行人的冒險,并不是一種少年關于成長的“延期償還”,他們已經處在大人的工作領域之中了。芙莉蓮接受了指導兩位年輕人的任務,同時也給予他們作為同伴的信任,在對等的層面上與他們相處。這份距離感和切入角度,無論是年輕讀者還是我們這種“大人”讀者,都會感到很愉快的吧。這或許就是一種與“母親”相處的理想關系,也是“重新描寫相遇”的一種典範。

不難看出,這份獨特的距離感既不源于《Jump》中的僞裝成熟,也不來自《Magazine》中的成熟軟着陸;而是誕生于《Sunday》中對成熟的逃避。對于那些既不想在戰鬥錦标賽中獲得成熟,又不想為了将無聊現實理想化而在幫派共同體中變得油嘴滑舌的人們來說,他們甯願永久停留在思春期之中。而芙莉蓮與年輕人之間的關系,或許就是他們在終于不得不成長而抵達了當代後,所給出的一份答案吧。

這或許就是作為芙莉蓮的“成人的不成熟”,以及為了不讓這份“不成熟”妖魔化,而不斷為此努力的态度吧。畢竟,人一旦步入中老年,就會很奇怪地對年輕人變得強勢。這就是福井晴敏的《高達UC》、山下智子的《異國日記》、金原瞳的《饑餓的勇者們》陷入的陷阱。也就是——下意識地對着年輕人說教并因此熱淚盈眶地自我感動自我治愈。這種羞恥和空洞的做法,至少我是無法忍耐的。正是想要逃離冷漠,少年少女們才會救助于虛構世界。如果人不能好好老去的話,就會很容易忘記這份心情的吧。

但幸運的是,芙莉蓮現在的旅行正回避了這個陷阱。這或許是因為,她沒有太在意自己“大人”的身份,或是至少她沒有支撐起這一身份的自信。她是一個生活在過去的角色。現在的冒險正是為了找尋過去的意義。也許在故事最後,芙莉蓮會欣喜地發現現在冒險的意義吧。我很希望直到那時,她也能避開我剛才所說的陷阱。

...

續:

那麼,現在我想再談談曾經讨論過的《葬送的芙莉蓮》。

這樣做是因為,我上周與來自中國大陸、香港、台灣、韓國等地的亞洲同事一起參與了《葬送的芙莉蓮》的相關座談會。中間通過ZOOM與北京首爾等城市嘗試了實時連線和直播,讓我感到比預想的要充實。讨論的内容可以在視頻存檔中找到,這裡我想就着之前座談會的内容,對我之前在此note上對該作的評論文章進行補充。

在之前讨論該作品時,我認為《葬送的芙莉蓮》的核心精髓就在于故事中三人的關系。芙莉蓮保護費倫和修塔爾克,但并沒有形成母女、或母子般近親相愛般的依存關系。雖然他們也有着基于隊友般的信任關系,但這不是出于職業因素,而是出于私人情感上的羁絆。這種令人愉快的關系是我認為的該作品的本質。在這裡,人物們沒有組成家庭,也就是一種于直到20世紀都在流行的,中産階級共有的幸福核家庭模式不同的形态。更進一步講的話,這就是一種禦宅文化想象中的“變老的方式”。

向對漫畫和動畫不感興趣者解釋的話,這部作品與表面不同,它和日劇《四重奏》、《最喜歡的花》一樣,都有着探索後家庭關系模式的一面。

因為之前參與了座談會,我想在之前論述的東西上稍微(不,還挺多的)補充一些東西。直接說結論,這種新家庭(雖然與家庭不同)願景的背後,我認為是現在日本極度“向後看”的社會模式:相較于放眼到未來,還是更容易着眼于過去;與其想着為世界創造出新事物,不如珍視日常中不起眼的小歡喜——這就是所謂的“成熟”。說的難聽點,也就是感性在老去後的産物。不過正如我前面筆調所顯示的,我實際上還是很喜歡《葬送的芙莉蓮》在結果上提出的東西,而且我認為,它在扭轉一圈後,反倒可能會提出新的未來的想象吧。

前幾天座談會的話題,主要是作品關于“曆史”的态度。在故事中,勇者辛美爾一行已經讨伐了魔王,人類與魔族的戰争也落下了帷幕。雖然人類與魔族的抗争還在小範圍持續,但這已經常态化了,人們已經将自己生存的這個時代視作“平時”。在這部作品中登場的人物裡,沒有人具有“曆史的時針此刻在大幅走動”的感受。

芙莉蓮一行人的冒險一般是為了旅行,一半是為了吊念辛美爾們的亡魂。相較于旅行,對芙莉蓮而言收集魔導書則更為重要;而收集這類“無聊”的行徑,也被認為是人類區别于魔族的一大特點。辛美爾單純享受攻略迷宮所收獲的快感,也與之類似;并且這一過去的回憶,以閃回的方式異樣地插入到了叙事中……

總之,就是芙莉蓮們一邊運用着過去的記憶資源,一邊在這個世界中玩耍(旅行)。這一對待曆史的态度,與前述的家庭的願景在結果上就相互重合了。就像我剛才指出的作品的核心——作為一行人之守護者的芙莉蓮,絕不會(或不能)将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芙莉蓮這種縱向的距離感,與她對曆史的距離感是一樣的。

...

但真正重要的是,《葬送的芙莉蓮》有别于其他與“曆史”拉開距離的作品——也就是往日流行的“日常系”。最能證明這點的就是,在現在費倫的故事中,她正在逐步超越芙莉蓮。

如果在故事的結尾,成長了的費倫超越了芙莉蓮,并和修爾塔克組成了新的家庭的話,即使這一家庭的形态與戰後中産的核家庭模式相近,但因為芙莉蓮這一特殊存在的影響,這個家庭也會成為不同的存在吧。而這個作品的定位也會發生大的變化吧。或者,費倫(在魔法層面上超越了自我)發覺自己難以再回歸“普通的”世界,于是便與芙莉蓮分别;而芙莉蓮在此後發現了與往日自己“不一樣”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結局大概也會很有意思的吧。

在動畫版芙莉蓮的聲優同樣出演了的《間諜過家家》裡,一種戰後中産的幸福包裝(虛假的“但是”幸福的家庭)在不自覺中回歸了;而《葬送的芙莉蓮》大概能提供“家庭”的另外一種思路吧。而在芙莉蓮的周遭,“成為系(なろう系)”的作品正在風行一時,也就是——堂而皇之地在現實生活中放棄追求幸福,而在虛構中饑渴地吞食性、暴力、食欲,以及出人頭地的代償。這便是“2020年代(上半)想象力”的輪廓吧。

來源:u-note(宇野常寛の個人的なノートブック)

翻譯:Yisensei04

(僅供學習與交流,評分僅代表譯者觀點)

譯後記:

至《芙莉蓮》為止已經陸續譯了四篇文章。對宇野著作有過了解的人可能會感覺到,總體上沒有提出什麼新問題。總地概括還是:“虛構”在“現實”面前的敗北。文藝的部分功用被現實(各種新媒介)所接收,而文藝作品則過度追求肯定性與爽感,從而失去了對現實的批判能力(代表性就是異世界轉生般的“成為系”作品)。詳情可以參考《母性的敵托邦》(有部分的民翻)。不過這種文化時評還是可以多來點,一是有關熱點,容易讀;二是作者行文相較于專著更能說人話(其實還是容易讀)。至少還是很有意思的罷。

第一篇《間諜過家家》講的是“核家庭”問題,不過從文中舉出的例子來看,宇野後面給出的創作思路不也不算很新了嗎(惱)。為大衆熟知的是枝裕和《小偷家族》已經給出了拟似家族的一種走向。那麼拟似家族好的結局,可能還得依賴于——他們有錢?不知道今後的作品該怎麼寫。第二篇《莉可麗絲》講的是“日常系”回歸的問題。男性代入視角的缺失是個有意思的切入。當大家都在說,大部分作品不會書寫女性的時候,有些創作者們早已更進一步:幹脆連男性都不書寫了!也算是當今世界割裂的一個反映吧。畢竟自己先瘋了,就會變得刀槍不入。第三篇《藥屋少女的呢喃》算是私心,隻是個人喜歡作品而已。不過文中能一轉到讨論賽博犬儒的層面上還是挺震驚的。那麼,正義感能治愈這種犬儒嗎(笑)?第四篇就是《芙莉蓮》。初看到“母親”還覺得是老活兒,沒想到有關《母性的敵托邦》中欠缺的創作方法論。《芙莉蓮》分為上下兩篇,這裡合一起了,一塊兒看的話還是很有感觸的吧。當随着年歲的增長,試圖還要擺出年輕的姿态時,稍不留神就會在另一個層面上陷入衰老般的死氣沉沉。所以年輕是多麼脆弱的一種東西。文學與批評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