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觀罷,維爾托夫創造的這場背離所有傳統和規律的實驗帶給我的震撼和觸動久久不能平息。大膽的構圖,令人眼花缭亂的剪輯讓人不免懷疑這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人利用笨重的機器和膠片剪輯出來的影片。《持攝影機的人》舍棄了任何邏輯連接或是故事情節,從而帶給我一種純粹理性的抽離感。這種抽離出故事和情感渲染的觀片體驗是新穎的,有助于激發人們的理性思考并調動全部的感官來觀察。在我看來,導演在影片中利用構圖,蒙太奇以及多次曝光等技術創造出諸多具有表意功能的畫面,隐晦地傳達了他所倡導的攝影理念和哲學觀點。

...
攝影機之眼

“持攝影機的人”和電影眼睛這兩個意象貫穿影片的始終。這位攝影師顯然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影片的主角。他出現的第一個鏡頭是一次雙重曝光,他站在攝影機之上手持着攝影機和三腳架,猶如來自小人國一般。此後他出現的每一個鏡頭景别都在中景及以上,人物在畫面中也并非處于畫面的中央,而是根據導演需要的藝術表達來決定其展位。雖然影片的标題如此,但與其說他是主角,不如說他是攝影機的載體,他是導演希望傳達的内容的見證者,就像此部影片之後的無數詩意紀錄片一般,人被物化,成為信息傳遞的介質。

...
持攝影機的人

與之相反的是,攝影機和三腳架具有自己的生命。所有沒有持攝影機的人出現的畫面,可以理解為攝影機捕捉到的畫面,因此導演試圖創造的是跟着攝影機鏡頭觀察這個世界的過程。這個過程具有不确定性,和極強的主觀性。這個持攝影機的人并非主角,而是導演表達其哲學傾向的表現形式。攝影機跟着攝影師在街道上遊走,紀錄着鏡頭眼睛見證的世界。鏡頭和眼睛都是活的,就像攝影機和三腳架一樣,都是活的會動的,具有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主張。紀錄片中有多處定格動畫的嘗試拍攝了單獨的攝影機和三腳架,在導演的鏡頭中,攝影機有了自己的意識,他們好像是八爪魚一般,在街道上靈活自如地爬行。在本片的末尾,持攝影機的人消失不見了,攝影機連同三腳架篡奪了人的創作的主觀能動性,自主運動自主拍攝。

這裡導演将攝影機象征的他的哲學思想具像化表達出來。他想表達的就是攝影機應該靈活移動,人應該為攝影機服務,承載攝影機,并紀錄真實世界的美。電影和紀錄片的取景都應該自由而靈活,蒙太奇的語言和剪輯也都應該靈活多變而非因循守舊。之所以攝影機是活的,是因為在維爾多夫認為無論是紀錄片還是電影都應該有自己的語言系統,應該有自己的美學傾向。

除了人和攝影機的關系以外,導演還通過鏡頭語言讨論了攝影機鏡頭本身的意義。最後一個畫面,那位攝影師的眼睛被雙重曝光進入了鏡頭之中,形成了鏡頭和眼睛融為一體的奇觀場景,随即全片戛然而止,伴随着情緒高昂的音樂也戛然而止。鏡頭和眼睛的關系在片中是高度統一的,導演除了使用多次曝光來闡述這一哲學觀點之外還利用蒙太奇語言表達。例如紀錄片中,一組将百葉窗快速開合和人的眼睛快速眨動的鏡頭剪輯到一起,光影快速變化和眼睛的開合形成一組表意蒙太奇。眨眼就像高速快門的快速閃爍一樣,所以攝影機鏡頭和眼睛也有高度一緻性。但是,維爾托夫認為,攝影機的眼睛擁有超越人眼的特質:慢門快門,雙重曝光,定格動畫等攝影技術的運用讓鏡頭捕捉到了肉眼無法捕捉的超越現實世界的全新美感。攝影機之眼是詩意之眼,配合剪輯和曝光等技術形成其獨有的風格。

《持攝影機的人》實驗短片的定位不免讓我想到此前觀賞過的當下不少自居實驗短片的參賽學生作品。實驗短片在如今電影節評獎單元中也是常客,這部來自1929的實驗狂想具有永恒的價值,也道出了當今創新者應當謹記的颠覆的基本遵循。那就是無論何種颠覆,都應為人服務,都應具有人文精神,而非為了颠覆而颠覆,為了反動而颠覆。《持攝影機的人》制作精良,剪輯獨具匠心,在一個攝影機笨重,攝影技術在行業内剛剛興起的時代,竟制作出放到一百年後的今天都會帶給人們震撼的定格動畫。這也意味着導演将攝影機和三腳架擺放成好,一幀一幀進行校對和拍攝,最終成片效果無比流暢,所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令人動容。雖然是實驗短片(在開片字幕中維爾托夫就清楚地表達了本片的意圖),但不故作高深,而是使用自身背離主流邏輯理念的成體系的視聽語言表達自己的攝影機哲學。相比之下,将近一百年後的今天,我觀看到許多參加大賽的實驗短片,制作粗糙,思想淺陋,并以自身制作粗糙為風格,自冠以灑脫狂悖不羁之名。而《持攝影機的人》影片中出現的蒙太奇語言,自由觀察的紀錄片嗓音成為一種風格,其豐富的美學價值和思想為後世無數導演汲取。

因此,我認為風格超前的實驗短片也應該以現實為基礎,以人為服務對象。創作者在制作這類短片時也應該具有匠心精神,提出自身主張的同時注意表達不要故作高深,才能成就具有永恒價值和引領作用的高質量實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