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是對EVA全系列的一篇綜合評論,涉及除漫畫以外的全部内容。按理說應該放在《終》的評論區,但出于私心我還是想發在TV版這裡。
⚠ 我不認為自己是EVA粉,但EVA是我的日本TV動畫啟蒙,對我有特殊的意義,在這篇文章裡我也無意掩飾我的立場。我很感興趣的是EVA所呈現出的那種從裡到外的擰巴感,我稱之為EVA的兩難困境:逃避還是不逃避,選擇新版結局還是舊版結局,要繼續看EVA愛EVA還是徹底告别EVA。這篇文章不是解析,不是評判,單單就是講講這個擰巴的問題,我認為這是EVA獨特氣質與誘人魅力的核心所在。
2025年10月,EVA首次播出整整三十周年,新劇場版的終章終于在國内上映。新粉舊粉齊聚影院,舉行着屬于自己的補完儀式:聽完最後一首One Last Kiss,留下一張「劇終」的合影,對自己說一句「さよなら、全てのエヴァンゲリオン」——告别EVA,告别自己的青春。
可是,新世紀已經過去四分之一,我們仍然沒能真正告别EVA——太多人仍然深愛着它,即使對其中的爹味、男凝、媚宅元素感到不适,也無法阻擋他們共情其中的角色,在其中指認出自我。EVA如此奇特,作為商業IP的成功經久不衰,作為文化現象的影響開天辟地,它跨越國家、跨越代際,讓無數少年少女們感受到同樣的震撼,盡管前後已經完結了三次,卻在許多人心中無限延續下去。
EVA的魔力,在于它對東亞小孩精神之痛的真實呈現。戰鬥機甲、宗教元素、精神分析的炫酷外殼下裝着的,隻是一個十四歲少年在崩潰邊緣掙紮的内心。碇真嗣是絕對主角,但絕非唯一的病人,他的心理症結,在所有角色身上得到了不同形式的表征。而EVA的真實之處就在于那種在封閉系統内往複循環的絕望感,就像真嗣每次逃避時都會坐上的那趟環線電車一樣沒有出路:所有角色面臨的永遠是兩難困境,無論怎樣做,總會有人受傷,總會痛苦,總會失敗。這個萦繞着EVA的兩難困境,正是其獨特魅力的核心。
...“不能逃避”,也是逃避“我,是我要擺脫、要制勝的東西。我,卻是我無法制勝,隻能欺罔、逃遁、隻能隐藏的東西。”
——赫爾曼·黑塞《悉達多》
如果用一個詞概括TV版的故事内核,那個詞一定是“逃避”。在EVA中,關于逃避的兩難困境貫穿了三層叙事。
在親密關系的叙事中,逃避的兩難困境就是叔本華所說的“豪豬困境”:每個人身上都有刺,離得遠就會被孤獨凍死,靠近取暖又會相互刺傷。
在機甲戰鬥的叙事中,逃避的兩難困境就體現在EVA的“同步率”,同步率太低便無法行動,同步率太高又會導緻個體消解,對于初号機,同步率極低和極高都會引發暴走。
而在主線劇情叙事中,“人類補完計劃”就是逃避的最極端形态,直接取消了需要逃避的問題本身,個體随之而不複存在;而拒絕補完、接受現實,又要重新面對一切來自他人和自我的拒絕,重新痛苦。
...無需逃避的人都是一樣的,在逃避中掙紮的人們卻各有各自要逃避的對象。每個角色在戰鬥中的逃避方式,和他們在親密關系中的逃避方式形成對照與互文。他們在各自的逃與不逃的往複循環中逐漸陷入死局,走向崩壞。
碇真嗣的逃避是最直接的,他完全是“豪豬困境”的最佳例證。他怨恨父親的冷漠和遺棄,全劇唯二兩次試圖和父親溝通情感,都遭到無視和拒斥。他試圖依賴淩波麗、明日香、葛城美裡,也都遭到無視或者拒絕。他對“不駕駛EVA就滾蛋”的情感PUA束手無策,無論是日常相處還是駕駛EVA,真嗣每次鼓起勇氣不再逃避,就算會迎來一段時間的轉機,但最終還是遭到暴擊,于是每次他都将自己包裹得更緊,将内心埋得更深,永遠在被動的、擰巴的漩渦裡掙紮。
明日香的逃避則是被精心藏匿的。在開朗要強的外表下,她在逃避她的童年恐懼。母親的精神錯亂和自殺為她留下了極大心理陰影,她害怕自己被人偶取代,害怕被别人掌控命運,所以急切地想要“一個人活下去”,要通過駕駛EVA取得戰功來确認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的獨立。每次駕駛EVA戰鬥之前,她會對自己說“要上了哦,明日香”,将自我價值焦慮轉化為極端戰鬥熱情,而戰鬥結束後她又重新陷入焦慮。當真嗣的同步率超過了她,當她在戰鬥中失利,這不穩定的循環就變成了惡性循環,她拼盡全力支撐的自尊被無情擊碎。
淩波麗作為複制體,她的命題其實不在于逃避,而在于自我意志的形成和确認。但如果用她來類比正常人類的話,她其實代表了逃避自我情感的那類人。她不能正确地感知自我情感,隻能執行來自他人的命令,将權力者碇源堂的意志誤認作自我意志。麗的角色使命決定了她每次覺醒個體情感意識之後就會消亡,被新的複制體取代,客觀上“淩波麗”這個容器也處于主體意志與他者意志互相奪權的循環中。好在最終是主體意志取得了勝利,在觸發補完時麗最終按照自己的意志拒絕了碇源堂而選擇以真嗣為人類補完的中心。
葛城美裡和真嗣的處境是類似的,她也怨恨着父親,但她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她将無法解決的内心沖突懸置,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工作上。每當面對挑戰,美裡就會變得非常亢奮,極端冒進,過度自信,風險喜好,會憑借非理性直覺去賭博玩命,即使隻有0.00001%的成功概率也一定要嘗試。她對“創造奇迹”有着特别的執着,以此掩蓋住内心深處的不安、不确定和困惑。
碇真嗣、明日香和淩波麗,覆蓋了人格障礙中的三大類型:真嗣是回避型(屬于C簇人格障礙,表現為焦慮、恐懼、過度控制),明日香很像是自戀型(屬于B簇人格障礙,表現為戲劇性、情緒化、不穩定),淩波麗接近于分裂樣(屬于A簇人格障礙,表現為社交退縮、認知異常)。而最接近正常人的葛城美裡,則是學會了将内心掙紮轉化為工作動力,成了全劇最肝的工作狂。
所有這些心理病症的核心,都源于早年被父母情感遺棄的創傷。被不斷追問的“駕駛EVA的理由”,“打到使徒的理由”,歸根到底是自己“存在的理由”,角色們給出的答案都無一例外圍繞着父親或母親。他們憎恨着父母,又依戀、渴求着來自父母的認可和關注。而事實上他們早已脫離父母而獨立存在,所以憎恨演變為對自己的厭惡,而依戀和渴求就轉而從他人身上尋找,由此引發互相接近又互相傷害的惡性循環。
到了TV版故事的後半程,EVA不再隻是作為心理障礙的隐喻,而是直接成為與潛意識對話的場所。當真嗣陷入“狄拉克之海”,明日香受到精神波攻擊,淩波麗遭遇使徒的“第一類接觸”,動畫的劇情叙事崩塌,進入了“意識流”,角色們被強制面對自己的潛意識,面對内化的他者最尖銳的诘問,自我與自我的無限戰争進入白熱化。
正是在這裡,真嗣喊出了那句“隻做快樂的事情又有什麼不對!”
為什麼“不能逃避”?因為在EVA的世界裡,逃避既可恥又沒用。
逃避是沒用的,因為他們無處可逃。不僅淩波麗“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明日香、碇真嗣、葛城美裡、赤木律子,每一個在NERV賣命的人都并沒有其它渠道可以獲得他們賴以生存價值感。所有人的價值認同都或主動或被動、或直接或間接地臣服于“李林之王”碇源堂,臣服于某種道德權威的予取予奪之下,所有人的情感都與NERV大家庭高度粘連,将自己的願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或者将他人的意志認同為自己的。每個人都“無法脫離他人而活着”。這無比真實地映照着東亞傳統的大家庭結構,處在人情社會中的個體,的确是無處可逃的。
...于是逃避也是可恥的,被社會道德判定為可恥倒是次要的,首先是自己内心無法接受。逃避就意味着辜負、傷害他人,意味着斬斷、否認和他人的聯系,意味着無窮無盡的自責、悔恨和覆滅感,這種向内滲透的痛苦,遠比直面困難帶來的集中、正面、向外爆發的痛苦還要痛得多。所謂“不能逃避”,隻是長痛不如短痛,其實是在逃避逃避所帶來的更痛的痛苦。
因此,“不能逃避”蘊含着一種對這個世界的指責。和真嗣條件反射般的“抱歉”口頭禅一樣,“不能逃避”是一種更隐蔽的“自罪”,通過自我犧牲、自我獻祭,顯示出自己是被強迫的,所以錯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個世界。“不能逃避”也是一種逃避,是在逃避自己對自己的責任,逃避自己的個體意志中蘊含的做出改變的力量。
逃避也是錯,逼着自己不能逃避也是錯,這就是EVA提出的逃避的兩難困境。
三個結局,沒有答案“鳥奮争出殼。蛋就是世界。誰若要誕生,就必須毀掉世界。鳥飛向神,神叫阿布拉克薩斯。”
——赫爾曼·黑塞《德米安》
對于逃避的兩難困境,庵野秀明試圖提供一個解決之道。
衆所周知,EVA一共有新舊兩版故事,有TV版25-26話、舊劇場版《真心為你》、新劇場版《終》三種結局。在每個故事的最後,“補完”都不可避免地降臨,既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又是一次蛻變和新生。動畫變成精神分析的理療現場,叙事坍塌殆盡,時空不複存在,隻剩下記憶和思維的拼貼剪輯,畫面退化成原畫、劇本、草稿,膠片媒介被暴露,接着出現了攝影機、劇場、舞台和觀衆席。影像的自指,映照着真嗣内心的自反。如同黑塞筆下的荒原狼在“魔術劇場”目睹人格之間的搏鬥,碇真嗣也在這内心劇場中直面心理問題的症結。被庵野秀明分割放置在不同角色裡的人格,開始融合、統一。最終,頓悟降臨,屏障碎裂,随之碎裂的還有第四堵牆,還有“次元壁”——真嗣走出劇場,擁抱了更完整的自己,更現實的世界。
三版結局,從表面上看是遞進的關系:TV版第25-26話重構了自我,舊劇場版《真心為你》重構了自我與世界的關系,新劇場版《終》進一步讓自我和世界交換溫暖和愛。但實際上,新舊結局之間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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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真嗣遭遇到了明日香的絕對拒斥:“唯有你,我死也不要。”這一記耳光,暴力地否定了真嗣回歸母體的幻想,暴力地将觀衆扔回了三次元現實世界,逼迫觀衆認清夢與現實的邊界。
真嗣在他所認定的他人的虛僞和欺騙中,肯定了某種自我情感的真實:“我還想再見一次,因為我覺得那時的心情是真實的。”于是有了滅世之後的創世,最終落在和TV版相同的存在主義答案上:自己與他人、與世界的關系,可以由自己的主觀意志來重構。
就在大團圓結局即将完美收官的時候,庵野秀明卻安排了一個殘酷的尾聲。真嗣再次掐住明日香的脖子,明日香撫摸了他的臉,說了一句“真惡心”。絕望仍然存在,無情的拒絕仍然存在,真嗣必須再次面對他讨厭的痛苦,正如每個走出影院的觀衆必須再次面對現實生活的無情折磨。然而其中已經隐藏着希望。就像淩波麗的幻象在結尾的再次出現,呼應着整個TV版開頭:從第三新東京市到末世的LCL之海,絕望始終都在,希望也始終都在。
...淩波麗所代表的希望,是高概念的,抽象化的,但卻是庵野秀明在其真誠所及的範圍内最大的善意。相比而言,新劇場版的希望變得完全具體寫實,卻顯得綿弱無力。
實際上,整個新劇場版系列是用集體生存危機取代了個體存在困境,逃避了舊版EVA所提出的問題。駕駛EVA的理由,存在的理由,真嗣早在《序》裡就已經找到答案了,那就是為了保護他真正在意的人們。自我存在問題、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問題被直接繞過,“不能逃避”中隐含的痛苦和指責意味被完全消除,變成了純粹的、經典的對勇敢的贊頌。逃避與否不再是兩難困境,而是指向明确的單項選擇。EVA那份迷人的痛苦也随之不複存在。
到了《Q》就能更加明顯地看出,真嗣的心理問題不再是TV版中的自我厭惡和自我逃避,而是困惑和委屈。指責的聲音明确地來外部,來自第三次沖擊的受害者們。而在《終》的額外沖擊和靈魂補完中,真嗣不再是被他人話語引導的對象,而是已經成為了那個主持人、引導者,是由真嗣來賜予每個角色一個圓滿結局。真嗣自己成長和蛻變的過程,被語焉不詳地消解在集體災後重建的“感化”中,埋藏在第三村的生活細節中,沒有人格戰争,沒有痛徹心扉的撕裂和重構,仿佛隻要看到“并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痛苦”,個人的痛苦就能自動消解,就能學會愛與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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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為你》
EVA的詛咒,為了告别的相遇“終有一天,我會把這棋下得更好。終有一天,我将學會笑。帕布羅在等我。莫紮特在等我。”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
萦繞着EVA的兩難困境,不僅存在于它内部的問題和答案的選擇上,也存在于它外在的現實維度中:EVA作為一部作品、一個文化現象,越是成功,也就越是失敗。
毋甯說,EVA實際上是以自身的失敗為目标的——它最原初的希望,就是讓世界徹底告别EVA,讓新世代的孩子們不再進入EVA,不再能秒懂碇真嗣的心結,不再能心領神會其中洶湧的痛苦,不再會被它緊繃的壓抑的青春疼痛氣息所吸引,不再會為它絕望的瘋狂的自我厭惡而落淚。所以,EVA越是持續走熱,越是帶來巨大的商業成功、和文化影響,就越印證了它初心的落空。
新劇場版《終》裡出現了“EVA的詛咒”這一設定:EVA駕駛員如果插入深度超過100,精神污染濃度突破阈值,身體就會停止生長,永遠停留在14歲。這幾乎是對EVA作品本身的一種隐喻。能讓觀衆全情投入、靈魂共鳴,是文藝作品成功的标準之一,但這對于EVA來說卻也是失敗:觀衆如果太過深陷EVA,就無法回歸現實,無法成長。在這個意義上,EVA之于觀衆,就像渚薰之于真嗣,它的誕生就是為了一次次地與觀衆相遇,同時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通過自己的離開,讓觀衆走向真正的成長。
...可喜又可悲的是,EVA的成功的确持續至今,而且在可以展望的未來依舊會持續下去。如今最年輕的10後之中,依舊有太多孩子被EVA的世界所吸引、所震撼。這些剛剛達到EVA駕駛年齡的少年少女們,面對着更加黯淡的未來、更加壓抑的當下,甚至比80後90後更能與碇真嗣、明日香、淩波麗、葛城美裡産生強烈共情。
所以,為什麼我們至今無法告别EVA?因為真正的告别,不是去影院看多少遍《終》能夠完成的。《終》獻給觀衆一個“沒有EVA的新世界”,隻是EVA單向告别了它的觀衆;觀衆依舊會反複墜回EVA的世界。就像《終》的原片名「新·エヴァンゲリオン:│▌」裡的反複記号,屬于EVA的輪回結束了,屬于觀衆自己的輪回卻還在不斷延續。隻有親自經曆自己的成長循環,才能得到屬于自己的兩難困境的解決之道。這樣才是最終的答案,這樣才能真正地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