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劇由暢銷系列小說改編,第一季共十二集,分為前後兩部分:首六集改自同名的第一本書,接下來六集則改自第二本書《Dead Lions》,所以後六集單獨有個名字叫“Slow Horses and Dead Lions”。如此則文字上對偶頗為工整了:驽馬,對亡獅,還都是複數。小說作者Herron早年做編輯,長期不得志,把喪的氣質拿捏得死死的,而且你看他還拿喪來搞對偶了。
但劇名譯為《流人》,對偶就有點搞不下去。這劇名勝在簡短而有文化的精準指出驽馬組的狀态:被流放。其實這個小小辦公室應該說是Lamb這純粹的“流人”駕一群“驽馬”,雙語劇名恰好各占一邊,一不小心又形成了跨語種的對偶。話說1998年有部諜戰電影《Ronin》,同樣以冷戰結束、特工世界崩塌作為時代背景。Ronin一詞正源自日語的“浪人”,指的是失去主公的武士,恰對偶失去事業的特工,也正是這部電影的中文譯名。
所以,朋友們,你看對偶它又雙叒叕出現了。流人對浪人,延綿不絕的深層主題正是流浪。
小說全系列一共十一本。按首六集這個質量,當然要是能一直拍下去就好了。後六集所本的《Dead Lions》曾獲英國罪案作家協會的金匕首獎,值得期待。
《Slow Horses》是Herron的成名作,獨立成書,内容完整。這種完整也體現在了首六集當中。六集總長度不過大約五個小時(每集長則五十分鐘出頭,短則不過四十分鐘出頭)。在有限體量中講清楚一個錯綜複雜、峰回路轉的特工故事,令本劇“濃度”還是挺高的,也保證了二刷三刷的觀感仍然不錯。不僅多刷,而且要反複比對參詳,探微索隐,漸有做出了試卷末尾一道大題的快感。而一旦細看,會發現劇情完整熨帖,前後呼應,錯落有緻,解釋周到,并不難懂:原來這是一道送分題。
Herron擔任劇本監督,保證了劇集對原書轉化的精準。劇中一衆主配角色均刻畫細膩豐滿,諸多演員的表演均穩定維持在高水準。值得一提的是,以Gary Oldman為代表,片中表演非常克制,常常隐而不發,台詞也隻求逼真而不求易懂。因此,随着多刷中對劇情了解更為充分,對演員的精湛表演和台詞深意的體會也将更趨深入,可以咂摸出很多細味。
反過來也意味着,因為劇情過于緊湊,各條暗線此起彼伏,表演和台詞又不直白,觀劇容易出現局部懵圈。尤其是,劇中人物繁多,first name、last name和nickname随心混用,這直接導緻觀劇中一旦出現關鍵對話,常常搞不清who's who,接下來隻好勉強把when where what囫囵聽個大概。每到這時豆瓣的演職人員總表頁面就非常有用了。
所以看看人家英國人是怎麼拍劇的,再看看我們:即使拿到上佳的素材,也要大刀闊斧糟改劇情、注入天量水分,增加各種不必要的角色,為了過審百般扭曲身段,再加幾個演技零分的流量,為了觀衆能看懂而各種直白各種誇張各種拖沓,同樣故事大概要拍個幾十集,最終因為流量暴雷而遭雪藏……這就是我國的(有些)電視劇,以及這就是我國的(有些)電視觀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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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一下劇情:全劇主體基本是在48小時之内目不暇接發生的(從周四上午到周六上午)。這48小時驚魂的最初起因是英國特工部門MI5的二把手(行動主管)Taverner的一個大膽陰謀:在未獲授權的情況下,她計劃指使表面離職的特工Black假扮極端右翼分子,拉攏幾個真的極右分子綁架亞裔公民并發視頻計劃将其斬首,得逞之前被早知一切的MI5擒獲。此計一箭三雕:打擊極右,自扮英雄,并讨好該亞裔在巴國軍情部門任職的叔叔。
然而Taverner連犯兩個大錯,後果都非常嚴重:其一是竟然在前線俱樂部将此事告訴弟弟,還疑似被隔座過氣專欄作家Hobden偷聽乃至可能錄了音。她于是借調驽馬組的Baker跟蹤Hobden,又囑咐驽馬組檢查其垃圾,謊稱這些都是日常任務。這就是劇情一開始,周四上午驽馬組的工作内容。當晚綁架發生,周五一早視頻傳播,Taverner刻不容緩的需要解決Hobden的問題。此時恰好一個失敗的前特工Moody來向Taverner告發他暗中竊聽的Lamb,于是Taverner指使Moody當晚侵入Hobden家,大概是要他去殺人滅口、取回電腦,并制造入室搶劫的假象,然後再去Lamb辦公室取回竊聽器。
遺憾的是,兩件事Moody都沒完成:在Hobden家被監視在旁的Cartwright撞破,還槍擊了Baker;在驽馬組則被周五酒後的兩個前同事撞破,意外身亡。(Taverner安排Baker監視Cartwright,并不知道二人當晚也在Hobden門口。)驚弓之鳥Hobden屢次電話極右政客Judd而打不通,情急之下找去Judd家裡,要他想辦法傳話給斬首小隊。傳話成功,小隊内亂,Black遭斬首,其餘人逃亡直至伏法。
塵埃落定後,Hobden被Taverner的死忠部下暗殺在倫敦街頭。這是英國政府官員在英國謀殺英國公民,隻因他知道的太多。
第二個大錯是和Black在健身房接頭,碰巧被Cartwright跟蹤拍照。Taverner對此極為介意,指使死忠部下Webb陷害Cartwright令其離開總部加入驽馬,仍不放心,又派Baker去跟蹤他。周六淩晨情勢對于驽馬組而言急轉直下時,目睹Black斷頭的Cartwright想起了這出,随Lamb潛入MI5,搜到照片并當場迫使Taverner妥協(搜照片的關鍵詞fiasco,是檔案保管人Webb對機場事件的定性,首集他和Cartwright曾圍繞此詞争吵)。這些照片于是成為驽馬組避免背鍋命運的game changer,最終還被Lamb拿來交換了Standish的叛國罪卷宗。
Taverner嚴守London rules: cover your arse。一切行動由驽馬組及其退役成員進行,包括Black、Moody、Baker、Cartwright。周五深夜和Lamb河邊談判也堅持要由Lamb先在斬首小隊處露面。周六淩晨事态失控,Taverner果斷對上司表示這應該是Lamb在胡作非為,并動員驽馬組員Loy誣告,甩鍋已然進入進行時。她的兩個大錯比較離譜,尤其是第一個錯誤,不知小說中有無更多鋪墊(第二個錯誤則可以解釋為Cartwright監視技能出衆)。比起田野工作,她明顯更擅長搞政治,野心強,威脅、談判、甩鍋、整人都是把好手。審問Loy的一出,起承轉合,頗為老練。此大姐有個小伏線,就是對Lamb頗為高看,并希望向其證明自己。河邊說出“你低估了我”(哪怕其時被“低估”的小聰明正面臨适得其反的風險),是對其自尊心的驚鴻一瞥。
Lamb久經曆練,老謀深算。他對組織早失信念,傷痕累累隻求平靜度完餘生;自知身處理想背鍋位,早早準備了遁逃的後路。本組被安排調查Hobden已令他高度疑心,周五早晨一見視頻就意識到關聯,要求全組袖手不動并嘗試聯系Taverner。周五傍晚聽說Cartwright和Baker前後腳離開,立即叫回Ho來監聽總部警報(但依舊做得不動聲色所以你二刷才明白過來老爺子腦子轉的有多快),從而及時在醫院解救了Cartwright。以捅破Moody之死作為要挾,他與Taverner河邊談判,得知真相。這是一場甩鍋之戰,Lamb同意做敲門人的道理是這樣的:咱們先别急于互相傷害,配合我出頭去幫你毀鍋,這樣不就無鍋可甩?然而見到的卻是Black的人頭,顯然巨鍋已在路上,Lamb于是急召全組進入隐匿狀态。
墓地裡的小組聚會,Cartwright終于想起照片的事。這周五長夜裡Lamb已經小露幾手算熱身,重回總部刀尖舔血時情緒不由得飽滿了起來。當他在Taverner辦公室意外獲知Baker死訊(“謀殺”意味着對象已死),接下來的十幾秒堪稱全劇戲肉:老爺子表情平淡望向一邊,隻有轉瞬即逝的輕微迷離與嗫喏。年輕優秀女特工的死對他無疑是個打擊。職業素養要求他立即将感情抽離,而畢竟留下了一點點痕迹。這是極精細的表演,難免令人想起Oldman在《Darkest Hour》中與家人舉杯慶賀當選首相那一幕。狂風巨浪或波平如鏡都不算最難,死水微瀾、遮壓之下仍稍有蕩漾,是最難的。Lamb這角色其實多數時間都是在玩人設、玩台詞,都是不動聲色的,給演員發揮的餘地并不大。唯這一幕,在對峙中,在痛楚裡,在震顫與平穩之間,給了演員一個難得的表現機會。Oldman穩穩抓住了這個機會,展示了強大的情緒調動與表情控制的結合,展現了奧斯卡級别的演技。(感謝Baker,Cartwright聞知她死訊時也在副駕位置上來了段演技發揮,包括小小深呼吸,奈何光芒被身旁老司機掩蓋。)
劇情為渲染Lamb的老辣,疑似人為調低了MI5諸君的智商,令Lamb屢屢得計:還有誰比我更了解這遊戲怎麼玩?對于這些陰謀家和走狗,就是要耍得他們團團轉。因此網吧訂票,隻是炫技;總部入口拒不下車,就是知道按照規程動粗前走狗必到,就是要當面給你難堪。謊報炸彈後不由得又哼起了開車時随唱的魔性音樂,真是神來之筆。(同時也意味着對Baker之死的情感抽離已迅速完成。)
Standish是條完整副線:這角色也頗立體,内斂、堅定,柔弱卻有勇氣又忠誠。她是Lamb的軟肋,受威脅則妥協,做交換則保護,危急時親自去接。推測早年柏林牆倒,Partner的雙重間諜身份暴露,連累秘書Standish也有犯叛國罪的風險。走官方途徑追責會有兩位老間諜所無法承受的後果,因此聯手将他做掉。Lamb用盡全力令她免于遭受這世界的不公,更多的想必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出于對身邊人善良品質的珍惜,和準親人般的情誼,一如他在最危急時刻也不抛棄團隊,以及言行中對Cartwright的呵護開導。
Cartwright的升華則在性格單純的Ho的身上完成。當Ho天真以為Baker在系統中的無痕迹可能意味着睡美人還活着,Cartwright并未戳穿(他自己的信息來自Taverner-Lamb一線,應是準确的,他對Ho的觀點也無任何驚訝不解,因此應是不信的),甚至進而就Ho的職場舊挫折撒謊——他選擇了保護Ho的天真,讓他暫時免于面對這世界的嚴酷。在那一刻他也終于理解了Lamb的苦心:看透這黑暗世界,卻仍在不動聲色中努力保護身邊善良的人們。
這劇刷到後來,主要也就是細細欣賞Oldman和KST的演技。Cartwright提供劇情推力,斬首小隊提供張力,其他驽馬跑跑龍套,如同大家搭好布景,然後——請開始你的表演。這部戲在多點呼應上也做得紮實。例如Moody:辛苦六年做狗,然而大家都看不上他。Taverner對他的鄙夷溢于言表;Lamb在河邊嘲笑他死後智商沒變化;Cartwright回憶蒙面人“似乎努力裝成是個特工的樣子”真紮心;到了Standish在電梯裡解釋他“was always going to end badly”的時候基本上已經變成黑色幽默了。對于特工素質,劇中兩位最資深的老特工也有前後呼應:Lamb在車裡教育Cartwright要“get used to death”,而當晚夜談Cartwright提到自己被Taverner擺了一道,爺爺立即将他的自怨自艾限制在睡前20分鐘。
所以當特工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呢?首先艱辛而危險,其次充滿猜忌被判,如劇中充斥的同事定位同事、老闆跟蹤同事、老闆安排同事監視同事、同事誣告/殺害同事。第三飽受情感折磨,用層層傷疤構築心靈铠甲,但已不是健全人。最後,這也是一個競争嚴酷的行當。Moody、Black甘願賭命(也終于喪命),Loy努力屈身投誠甘願被當槍使,為的無非是能從流放中被打撈回來。因為落魄,所以堕落,驽馬面前是條歎息的不歸路。
殘留疑問:墓地中為何專門照亮William Blake的墓碑給了個特寫?隻是因為偏愛麼?
順便也提幾個英語知識點吧:
1. Lamb在墓地招呼Min和Louisa為“Mimouisa”,是擠兌他倆如情侶般把名字親密合寫。
2. 末集開向碼頭時Lamb說,從我這邊看,surviving is the short straw,背景是拿麥稈抽簽時,抽到唯一短簽的算倒黴,這裡是說活下來的才是倒黴的那個。
3. Lamb還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lost a baker's dozen”,背景是中世紀烘培師賣出一打(12個)面包時,為免無意間缺斤短兩導緻受處罰,會多饒一個,因而“烘培師的一打”指13個。此處如此用語有點戲谑之意,可是比起“一打”聽似泛泛之語,你看Lamb還把數字算得這麼清楚。和Bake的姓重疊,隻是巧合?
4. 他又說,柏林牆倒,“whole networks of joes rounded up, blown”。Joe指特工,blown是遮蓋被“吹掉”,引指特工身份暴露。注意“dog”指的不是特工,而是特指MI5内部稽查部門,是稽查自己人和處理善後的,令人想起漢語中的“關門放狗”。該部門的辦公室被稱為“the Kennel”(犬舍),領頭的則被稱為“Head Dog”。參見 Mick Herron’s Slough House – A Glossary(https://spywrite.com/2018/07/04/mick-herrons-slough-house-a-glossary/)。因此joe和dog并非同義詞(聯用也要小心——joe-dog的意思是penis)。劇中Lamb的用法是很準确的:描述柏林牆倒後大批特工曝露用的是joes;另一處拒載Mimouisa時則說,開到碼頭隻剩10分鐘,那裡“dogs, bad guys, guns”什麼都有。鏡頭轉到碼頭,MI5人手果然來自内部稽查部門,為首的Nick Duffy是MI5内部安全主管,Taverner的死忠,正是一隻Head Dog。(Webb則被分到vetting組,應該也屬于犬舍一部分,Cartwright嘲笑他是去了人力資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