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這是一部政治驚悚,不如說是一部心理驚悚片,在影片的前120分鐘,諾蘭把觀衆安放在了秘密聽證會上審查官員的視角,鏡頭不隻是進入了奧本海默的生活,更是進入了他的大腦。
在《奧本海默》之前,諾蘭執導并很多時候編劇的十一部長片涵蓋了懸疑,超級英雄,科幻,戰争,諜戰等多個商業片類型,依靠對非線性叙事,懸疑反轉,高概念先行以及新黑色電影的巧妙融合,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個人風格。諾蘭的電影成為了燒腦的代名詞,高度複雜的劇情設計讓觀衆們三刷四刷都不夠過瘾,且在高度娛樂性之下還埋藏着極其嚴肅深刻的議題。但同時,他的電影又因為自覺或不自覺的精英主義視角, 角色(尤其是女性角色)塑造的扁平而受到诟病。年過半百的諾蘭,在第十二部長片的節點,選擇了一部傳記片,并且20年之後再次以R級上映,時長長達三個小時,他已經準備好塑造自己導演生涯的下一座豐碑。
傳記片,但是諾蘭味
影片依舊以非線性的方式進行,時間從遠及近的三條線交織,依次是奧本海默的自述回憶,戰後對奧本海默的秘密聽證會,數年後對斯特勞斯的聽證會。雖然是非線性,但大多數時間我們可以依靠場景來分辨此時處于哪條線上,實驗室是第一條線,秘密聽證會小房間是第二條線,而第三條線是以黑白畫面呈現的,且大體上還是以奧本海默的生平回憶為總的主線,所以并沒有諾蘭以往的強調時間在影片形式上的作用(敦刻爾克,采用了三條戰線,三段不同時間流逝速度的形式),甚至把時間作為影片成立的核心(例如記憶碎片,信條),而是在形式上退居其次為叙事的流暢性服務,使得這種非線性叙事更像是對原著提供的材料以一種小說的方式進行的重新編排,總體上沒有令人因為叙事時間特别困惑的時候。
影片在最後一個小時推出了一個反轉,指出斯特勞斯才是奧本海默事件的幕後策劃人。或許對于了解那段曆史的人來說這并不算反轉,但結構上來說還是遵循了反轉的推進方式,在影片的前兩個小時使用了不少的障眼法和對觀衆的誤導,使我們誤以為斯特勞斯還是站在奧本海默這一邊的。
同時,影片仍然具備有一個高概念,那就是把奧本海默比作普羅米修斯,把造原子彈比作盜火。雖然這個概念并不是影片原創的,而是傳記本身就有的,但諾蘭把火作為視覺母題運用地十分恰當和震撼。以火花的形式出現的粒子撞擊的特效,核彈爆炸的現場騰騰升起的烈焰都是在視覺上加強這兩個比喻。
所以即使部分觀衆可能因為大量的對白且沒有展現出特别複雜的劇情而感到觀影疲憊,但大緻上還是能感受到熟悉的諾蘭個人風格。以上三個元素都是諾蘭以往作品中的重頭戲,以至于很多時候角色塑造都不得不向這些強烈的形式讓步,人物往往淪為事件中的棋子或零件。但這一次,影片主動弱化了這些元素,把大量時間投入到對白上,從而突出角色塑造。
政治驚悚?不如說是心理驚悚
秘密安全聽證會的内容總結起來就是一張奧本海默的大字報,因為這場聽證會不是要給他定罪,而是要證明奧本海默的左傾政治立場已經對國家安全造成了威脅。聽證過程中無所不用其極地對他私生活進行刨根問底,已經與思想審查無疑,雖然他們不能給思想定罪,但可以通過這種手段将一個人所有的自尊剝去,赤裸裸地暴露在審視目光之下。影片很具體也很恰當地用一個裸體鏡頭表現了這一點,原本是屬于奧本海默和Jean的愛情,在自己的妻子,一衆政府官員的審視下,變為純粹的羞恥。
影片從視角上貼近奧本海默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而我們回想影片的結構會發現,其實我們看到的都來自于聽證會上的那份安全檔案,所以用進入奧本海默的主觀視角來形容都不夠,觀衆們實際上是跟随審查官員進入了奧本海默的大腦,對他的思想做了一次回顧和審查。在對白中突然插入的那些粒子碰撞的圖景,微觀世界的波形等等,其實是對奧本海默大腦活動的可視化,我們通常會用另一個詞來形容這些一閃而過的想法——靈感,那些圖景其實就是奧本海默的研究靈感。
在影片最為精彩的段落,諾蘭又調動視聽語言十分準确地展示了奧本海默遭受到的良心上的内疚和折磨,并且他本人還要因為吐露這些内心深處的想法,遭受進一步地指責和诘問,影片後半段控方檢察官質問段落采用了極為快速的剪輯,讓人聯想到《驚魂記》中浴室殺人段落的剪輯,而思想審查的恐怖完全不弱于一個殺人現場。
反觀影片并沒有過多地強調麥卡錫主義期間,政府是如何系統性地迫害公民的,也沒有勾心鬥角的權力争鬥。因此,與其說這是一部政治驚悚,不如說是一部心理驚悚片,在影片的前120分鐘,諾蘭把觀衆安放在了秘密聽證會上審查官員的視角,鏡頭不隻是進入了奧本海默的生活,更是進入了他的大腦。
兩場高度類似的聽證會
奧本海默愛國的方式不是愛某個政府或者政黨,而是愛美國的建國理念和那片土地。程序正義,司法正義,言論自由,這些信條是奧本海默深信的東西,也是諾蘭深信的。本片中,當這些信條缺席時,一個對國家做出卓越貢獻的科學家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悲劇。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影片後半段對斯特勞斯的聽證和奧本海默的秘密安全聽證出奇地相似——同樣沒有嚴格的司法程序,辯護方沒辦法提前得知完整的證人清單;同樣不是以定罪為目的,而是以否決其某種資格為目的,前一場名義上是對奧本海默的安全許可進行審查,後一場名義上是對斯特勞斯的入閣資格進行審查;同樣沒有一錘定音的人證物證,隻有對思想的揣測。最後拉米馬雷克的角色一直在控告斯特勞斯卑鄙的動機,第一遍看時覺得這怎麼就把斯特勞斯整破防了,顯得有點突兀,但實際上這是和揣測奧本海默虛僞的内疚感是一緻的。兩場高度相似的聽證會又一定程度上颠覆了那些信條,非正義形式的迫害最後也以非正義形式被糾正,那些信條似乎也隻存在于人類追求的理想國。隻能說無論在哪個國家,人性都是相通的。
《記憶碎片》的結構 +《黑暗騎士》的人設 + 《敦刻爾克》的曆史背景 = 《奧本海默》
奧本海默的角色,實際上十分接近《黑暗騎士》中拯救哥譚的蝙蝠俠,隻有蝙蝠俠能救哥譚,但在拯救之後被人們誤解并成為一個烈士英雄,也是他命運的一部分。雖然奧本海默的形象更為複雜,但核心是一樣的,他為人類創造了原子彈,卻在成功之後卻要經受政府的清算,同樣被誤解并成為一個烈士英雄。因此《奧本海默》中能打動我們的部分東西,尤其是秘密聽證會段落,和《黑暗騎士》是有相通之處的,那種烈士英雄不被世人所理解但仍然要完成自己命運的悲壯,成就了偉大的事業卻在事後被清算和曲解的心酸,這是一出個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當然,可以說這是一種精英主義,在《黑暗騎士》中,這種立場成為了影片的落腳點,但在本片中,它隻是奧本海默形象的一部分。
那本片的落腳點是什麼呢?就如海報上所寫的“The World Forever Changes”,諾蘭在本片中想要尋找這樣一個超乎尋常的曆史節點:一方面是人類在經曆着史無前例規模的世界大戰,另一方面是經過幾個世紀的積累,原子彈成為物理學樹枝上低垂的果實。兩個如此宏大沉重的曆史事件線,在一群科學家的身上發生交彙,而奧本海默則是這群科學家的中心,他承擔着這個曆史交叉點的沉重負擔,通過引領科學家們摘取這個果實,徹底改變了世界的格局。于是到影片最後,奧本海默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帶領人類走過了曆史的路口,并說出“我認為它已經發生了”,而在基利安墨菲對觀衆的凝視中,觀衆被震撼到失語。
上面提到的《黑暗騎士》中精英主義更顯著的原因是蝙蝠俠通過誣陷自己保全丹特的形象,替哥譚民衆決定了什麼才是對社會有利的事實,且蝙蝠俠是主動這樣做的。但在《奧本海默》中,主角完全是後知後覺地替全人類做出了這個選擇,且後面分析角色性格時我們可以看到,他在整個過程都處于矛盾和搖擺的心态中。如同《敦刻爾克》中用龐大的曆史背景對比突出士兵的渺小,奧本海默不像是蝙蝠俠一樣偉大的超級英雄,更接近一個渺小的普通人。
核爆段落——諾蘭生涯最佳片段候選
《奧本海默》到底在諾蘭的作品序列中排什麼位置,這注定會成為影迷們争論不休的問題。個人認為前半段還是稍顯流水賬,段落的對話節奏很類似于預告片,有時十分脫離日常,最後經常要抛出一句意味深長金句名言結束,就像是漫威電影喜歡在對話的結束甩出一句梗。導緻我們很難看到日常化,貼近生活的對話片段,使得影片的真實感大打折扣。其次,有幾段的舞台調度實在生硬,在二刷時尤其柑橘出戲,具體來說就是影片為了提高叙事效率,通常要在同一個段落内用調度将關鍵信息串起來,最經典的就是用一個跟随鏡頭,就可以把被跟随的角色和ta一一談話的對象的關系,在一個鏡頭内交待清楚。但如果這種串聯不夠自然,就會給人一種缺乏行為邏輯,強行嫁接橋段的感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段奧本海默和Jean初次見面的事後,Jean突然停了下來,然後走到書架前随便拿起一本書?這個轉折實在匪夷所思,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是增添情調,但觀感上還是十分别扭。
此外,對白場景的另一個問題就是配樂過于密集,尤其是烘托情緒的氛圍配樂過于密集,很多時候一個簡單的對白場景沒有那麼多的情感起伏,并不需要一段音樂在下面一直托着,并導緻影片的同期聲存在感降低。個人猜測這有可能是受到IMAX膠片攝影機運轉時巨大的噪音影響,導緻同期聲基本不可能,而後期聲音設計的工程量又過于巨大,于是幹脆用配樂在下面墊着。當然隻是個人猜想,《奧本海默》這種體量的電影或許不存在工程量過大的考慮。
總之,無論整片的地位高低如何,個人認為中後段的核爆段落絕對是諾蘭生涯最佳片段的強力候選。尤其是廣島長崎核彈爆炸後,奧本海默發表演講迎接衆人歡呼的段落,更是強化了本片心理驚悚的屬性。随着小女孩的一聲尖叫,奧本海默魂穿到了核爆現場,腳下是碳化的人體,愛國者們的歡呼變成了受害者們的嚎啕,閃光就和輻射一樣耀眼,強烈到足夠直接剝去人們的皮膚。這一段最精彩的地方不隻是繼承了影片心理驚悚的主題,用主觀視角呈現了奧本海默的内疚,更是對數十分鐘前試爆段落的callback,就像試爆時沖擊波的到來是延後的,核彈被發明出來時看似風平浪靜,但事件的影響延後到了現在才猛然襲來。
貼近曆史的群像塑造
影片很好地控制了信息密度,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大衆普遍地對二戰前後的曆史事件已經十分熟悉,以及成功的選角使得許多角色都十分貼近曆史真實人物,不用很笨拙地為每個角色加上字幕卡或是介紹他們的前史。當然,如果對物理學不太熟悉的觀衆或許不會意識到海森堡,玻爾,費米等等在學科領域的影響力有多麼巨大,對前半段中奧本海默會面多位物理學家的交叉剪輯片段感到有些疑惑,但那個段落對于熟悉物理學的人來說,就像是看到了那張著名的1927年索爾維會議合照的活動版本。
但同時,對大多數科學家的刻畫足夠貼近曆史但不夠立體,我們可以從影片中看到人物的工作狀态,但很難看到他們的生活狀态,而後者才是觀衆走進角色内心的通道。諾蘭讓我們看到了奧本海默在私生活中浪蕩的一面,以及在家庭生活中作為父親的缺席,但沒有讓我們看到他身邊人的生活狀态,所以無論是視角上還是情感上,我們都和主角更加貼近。當然可以說這種取舍是有效的,但這相當程度上也阻礙了我們理解那些迫害他的人的觀點,檢舉他的波登,落井下石的泰勒,幕後黑手斯特勞斯,他們是怎麼想的,我們無法得知,所有的控告變成一股外部力量,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這股力量施加在主角身上的後果,而缺少原因和過程。所以我認為凱蒂這個角色其實對影片的完成度來說相當重要,她本身是一個極富魅力的女性角色,十分率真,很多時候具備主角所缺少的氣概和風骨。與此相對的是,Jean的形象沒有立起來,除了表演以外,缺少足夠的細節來豐滿這個角色,扔花的動作一直重複拍了三遍。雖然諾蘭在采訪中提到自己想要表現奧本海默和Jean之間超越政治的愛情,但影片最終呈現的效果隻能用扁平來形容,這段本來應該作為重要劇情撐起奧本海默的重要一面,而Jean最終變成叙事功能性蓋過人物塑造的工具角色。因此,十分遺憾的是,對于刻畫女性角色和愛情關系的短闆,諾蘭在這一部中有突破,但不多。
天才的科學家,天真的政治家
影片三次提到“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第一次是在電影剛開始時,作為故事的引子;第二次是和Jean第一次見面的事後;第三次是在原子彈試爆成功之後。後面兩次都是奧本海默在經曆了人生中美妙時刻後說出的,但這份美好随即帶來的是死亡,以及男主角内心的内疚,掙紮,到崩潰。實際上,這兩件事情構成了奧本海默的角色弧光,以及影片想要揭示的,奧本海默的赤子之心。
如果說這份暧昧關系和核彈爆炸有什麼共同之處的話,那就是這兩處悲劇都是由奧本海默搖擺不定的性格,近乎天真的赤子之心釀成的。他積極參與左翼的活動卻堅決不加入共産黨,且阻止自己的弟弟這樣做,他堅稱這樣是為了有轉圜空間,但實際上他還是擔心入黨會對他在美國的職業生涯造成影響。面對負責安全的帕什,他出于對自己朋友的保護,遮掩中間人的信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做法完全是引火上身,Groves也形容他的行為就像是認為不能背叛朋友的小孩。制造原子彈時,他也顯示出了矛盾的心理,一開始他接受了原子彈隻會作為威懾,對納粹的原子彈的反制措施。而當德國投降後,他又接受了一種新的說法,如果沒有核威懾,日本不會輕易投降,盟軍需要付出極為沉重的代價才能占領日本本島。最後當核彈真正在廣島和長崎上空爆炸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成為了“世界的毀滅者”。搖擺不定的性格,學術好奇心的驅使,使他被裹挾着成為了美國的普羅米修斯。
而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則完全是科學上巨大成就的副産品,他在政治場上的嗅覺和情商可以說和斯特勞斯的物理水平相當,不然他也不會在與杜魯門的會談中,對一個素未謀面的政客推心置腹地說出“我覺得自己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但另一方面,雖然他明知自己被FBI監視,電話線被竊聽,因為自己左翼活動背景被控告,他仍然沒有停止自己對防止核擴散的遊說。Jean自殺身亡後,他選擇躲在一旁無力地哭泣,他背負着自己情人的人命,他尚還可以勉強振作起來繼續投入工作。但在廣島長崎的核彈奪走數十萬人命後,他被徹底擊潰了,他沒有想到自己對學術技術的追求最終導緻了這一切,在良心的驅使下,他隻能盡自己的全力去阻止核武器軍備競賽的爆發,于是他為核不擴散奔走,打壓氫彈的研究,因為他率先意識到,核彈并不隻是另一種炸彈,它是人類的末日。這也讓奧本海默的人物超越了偉大科學家的光環,他不是隻做正确的事,他也會懦弱和猶豫。
寫在最後
《奧本海默》在新加坡首映是一個星期四,雖然是工作日,但正午場仍然爆滿,更不用說晚上的黃金時段,IMAX座無虛席,并且在觀影前大家都很興奮地在電影宣傳倒計時的展闆前合影。或許大部分人都是被諾蘭的名頭吸引而來,期待見證下一部《黑暗騎士》《盜夢空間》或是《星際穿越》,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被180分鐘高強度的對白轟炸之後,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又或是因為看到了一部不太一樣的傳記片而興奮激動。不得不讓人感慨,電影在當代仍然是最重要的藝術形式之一,或者說是最優質的娛樂方式之一,讓人很難想象,在短視頻快餐文化泛濫的今天,有什麼其他媒介能夠承載《奧本海默》的主題内核,并以如此冷峻嚴肅的形式不緊不慢地呈現出來,同時還能吸引如此之多的觀衆。
回到文章的标題,《奧本海默》會不會是諾蘭的突破之作?我認為這是諾蘭在最大化兼顧商業的同時藝術價值最高的一部,它仍然具備以往作品中那些吸引觀衆的個人風格,但其存在感已經被大大弱化,為人物塑造騰出了空間。在整個諾蘭的作品序列中,《奧本海默》可能無法進入前三的行列,畢竟已經有《緻命魔術》《黑暗騎士》《盜夢空間》《星際穿越》珠玉在前,我更願意将其視作一部進一步追求藝術表達的過渡作品,或許在二三十年後,人們回顧諾蘭的職業生涯時會這樣形容《奧本海默》——這是一部在諾蘭電影序列中承上啟下,意義非凡的電影。